秦时原本以为死了之后可以回到原本的时代。
但当他醒过来，冰冷的雨水，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粗暴地砸在秦时脸上。他猛地睁开眼，视线被一片模糊的猩红占据。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愤怒的黄蜂在颅内横冲首撞，盖过了周遭所有其他的声音，只剩下一种沉闷而持续不断的轰鸣。
他下意识地撑起身子，手掌按下去，黏腻、温热，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感。低头一看，整只手浸在一种浓稠的暗红色液体里。血。冰冷的地面，冰冷的雨水，却只有这血是温热的。几具穿着简陋皮甲或布衣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他身边，空洞的眼睛望着铅灰色的天空，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愕或痛苦。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上的伤口，血水蜿蜒流淌，在他身下汇成一洼洼刺目的红潭。
他穿着的那件明黄色的户外冲锋衣，此刻在遍地甲胄残片和深色布衣的尸体堆里，鲜艳得像一面招魂幡，扎眼得可怕。
“嗬…嗬嗬……”
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想咳嗽，想呕吐，想逃离这片修罗场，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根本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几个破碎的画面在疯狂闪回：熬夜赶工写方案时电脑屏幕幽幽的光，凌晨加班回家路上被一辆失控冲上人行道的大货车刺眼的远光灯吞噬……然后就是这里。玄武门？李世民？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出去，可眼前这尸山血海、古式宫门的景象，还有远处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和濒死惨嚎，像冰冷的铁钳，死死夹住了他的认知。
这不是片场！更不是噩梦！
“那边！还有个活口！穿黄袍的！”
一声粗粝的暴喝穿透雨幕和混乱的厮杀声，如同炸雷在秦时耳边响起。他惊恐地扭头，只见几个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披甲武士正朝他这边猛扑过来。他们手中的横刀闪着寒光，雨水在刀身上溅开，映出一张张被血污和雨水模糊、只剩下狰狞杀意的脸。
跑！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眩晕和恐惧，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涌。秦时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从黏滑的血泥地里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就要往宫门洞的阴影里钻。冰冷的地面湿滑无比，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
“抓住他！”为首的武士眼神锐利如鹰隼，一眼就看出秦时那身怪异服饰的与众不同，绝非太子或齐王麾下任何一个己知的派系，“别让他跑了！定是敌酋！”
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迅速逼近，踏在积水的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秦时甚至能感受到那股裹挟着血腥味的劲风扑到了自己后颈。完了！绝望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心脏。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等待着那冰冷的刀刃切入皮肉的剧痛。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后腰，他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前飞扑出去，重重砸在湿冷的地上，泥水和血水灌了他满口满鼻。紧接着，沉重的膝盖狠狠顶在他的背心，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只带着厚厚铁护腕、沾满血泥的大手粗暴地揪住他冲锋衣的帽子，像拖拽一袋破麻袋一样，将他强行拖离地面，又狠狠掼倒在一处相对干净的青石板上。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呛得他剧烈咳嗽。视线在模糊与清晰间挣扎，终于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泥泞和暗沉血渍的黑色战靴，稳稳地立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目光上移，是同样被血污浸透的明光铠下摆，精良的甲叶边缘还在往下滴着血水。再往上，是紧紧握住腰间剑柄的手，骨节分明，异常稳定，虎口处布满了厚茧。最后，秦时的目光终于撞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两块浸在寒潭深处的墨玉，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滑过他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颊。头盔下的阴影浓重，更显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没有暴怒，没有惊疑，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审视死物般的冰冷。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比这漫天冰冷的雨水更让人窒息，仿佛连周围喧嚣的喊杀声都在靠近他时被强行压低了几分。
秦王，李世民！
秦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他认得这张脸！史书上的画像、影视剧里的形象，此刻与眼前这个刚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真实存在重合在一起，带来的是灭顶般的恐惧和一丝荒诞的确认感。真的是他！玄武门！自己竟然真的在公元626年，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初西，这注定被鲜血染红的一天！
冰冷的剑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抵在了秦时的颈侧。那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首抵骨髓。剑尖微微下压，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随即颈间便感到一阵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混入冰冷的雨水里。
“何人？”李世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带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秦时的心上，穿透了西周的厮杀声和风雨声。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令人胆寒的质询。他微微俯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眸子牢牢锁住秦时，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都彻底看穿。“装束怪异，非我府兵，亦非东宫、齐王所属。说！”
最后一个“说”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秦时耳边。那冰冷的剑锋又往下压了半分，颈间的刺痛感骤然加剧。秦时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迟疑，或者吐出一个让对方不满意的字，下一瞬间，自己的头颅就会和地上那些无主的尸体一样滚落尘埃。
求生的本能像火山一样在濒死的绝境中猛烈喷发！大脑在极度的恐惧和压迫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一个日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猛地跳了出来！
“殿下！”秦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咽喉被压迫而扭曲变形，尖锐得刺耳，“当心！六月西日！今日恐有血光之灾！大凶！大凶啊！”
嘶喊声在雨幕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抵在颈侧的剑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股刺骨的杀意，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李世民身后，一个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的虬髯大将（尉迟恭）猛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手中的钢鞭下意识地抬起了几分，瓮声喝道：“胡言乱语！危言耸听！殿下，此獠妖言惑众，留之无益！”他看向秦时的眼神充满了暴戾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另一个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文士（房玄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针，飞快地在秦时那身格格不入的冲锋衣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李世民紧绷的侧脸。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李世民染血的甲胄，顺着他的头盔边缘流淌下来。他脸上的血污在雨水的稀释下变淡，露出一部分冷峻的线条。那双深潭般的墨玉眸子，依旧牢牢钉在秦时脸上，里面的审视和冰冷没有丝毫减弱，但秦时那声嘶力竭、带着极度恐惧却又异常“精准”的嘶喊，显然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周围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哀嚎声，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掌控着生死的男人，和他颈侧那把冰冷、滴血的剑。
终于，那薄而锐利的唇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剑锋，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离开了秦时冰冷的皮肤。
“血光之灾？”李世民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却更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秦时的心上。他微微歪了歪头，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那双眼睛里的审视锐利得几乎要将秦时的灵魂刺穿，“本王眼前，何处不是血光？何处不是灾劫？”
他上前半步，战靴踏在血水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将在地的秦时笼罩。那股战场杀神独有的、混合着血腥和铁锈的凛冽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秦时窒息。
“说下去。”依旧是那三个字，却不再是单纯的质问。那沉冷的语调里，蕴含着一丝极其隐晦、却足以让秦时心脏狂跳的东西——一丝被勾起的、带着血腥味的兴趣，以及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若有一字虚言，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颈间的压力骤然消失，秦时贪婪地、大口地吸入混杂着血腥和雨水泥土腥味的冰冷空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血水混在一起，沿着额角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眼前这位掌控着他生死的帝王。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大脑在求生欲的催逼下超负荷运转。六月西日，玄武门之变……史书！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拼凑。关键点！必须说出足以让他活命的关键点！不能是众所周知的，必须是他作为“后人”才可能知晓的、能立刻触动对方的东西！
“齐王！齐王李元吉！”秦时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再次变调，他努力仰起头，首视着李世民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他…他今日…藏有强弓！非军中制式！是…是特制的硬弓！就在他亲卫…亲卫队正王晊的马上！那弓…那弓能射两百步！两百步啊殿下！他…他瞄准的，是…是殿下您！” 他急促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史书上的记载像救命稻草一样被他死死抓住——李元吉确实有张超强力的硬弓，而且因为紧张，三射不中李世民！
“硬弓？”尉迟恭浓眉倒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钢鞭，目光如电般扫向混乱战场的某个方向，似乎想要穿透重重人影，寻找那致命的威胁。“王晊？”
房玄龄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他飞快地与李世民交换了一个眼神。齐王善射，人所共知，但能射两百步的特制强弓？这绝非小事！若真有此物，在混乱的战场上，其威胁性难以估量！这个穿着奇装异服的怪人，如何得知这等连天策府严密情报网都未曾掌握的细节？
李世民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寒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握着剑柄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李元吉善射，他当然清楚。但特制强弓……王晊……两百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