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驰正在擦拭一本《高尔基文选》。
她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书皮上每一个被岁月留下的斑点，都抹拭干净。
她的身后，是两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将她小小的身影，衬托得更加孤单。
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粗暴地推开。
刺眼的阳光，裹挟着喧嚣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
秦副厂长的秘书小张，带着西名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保卫科干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工人，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李月驰！”小张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锥子，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跟我们走一趟！”
李月驰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微笑。
“张秘书，这么大阵仗，我犯了什么事吗？”
“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小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公文，在她面前抖得哗哗作响，“根据《红星机械厂保密条例》第三条第七款，你涉嫌泄露厂内机密，并恶意制造恐慌情绪。现在，保卫科要对你，以及你工作的场所，进行正式的搜查和问询！”
他说得义正言辞，每一个字都踩在“规定”的点上。
这是一次“合法”的、以“保密”为名的、公开的报复。
李月驰的目光，越过小张，看向了他身后那几个保卫科干事。
她看到了萧红叶的哥哥，萧建军。
他正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李月驰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知道，秦勇这条老狐狸，不仅要整她，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敲打和分化所有可能帮助她的人。
“搜吧。”李月驰淡淡地说道，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保卫科的人立刻像一群闯进瓷器店的野牛，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
书被胡乱地从书架上扒拉下来，扔在地上。
桌椅被挪得嘎嘎作响。
整个图书馆，瞬间一片狼藉。
而小张，则像一个审判官，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李月驰。
“说吧，李月驰。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你把那份策划案的原稿，藏到哪里去了？”
李月驰靠在一张桌子旁，避开了一本砸向她脚边的《名人传》。
“张秘书，我想提醒您一下。”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杂音，“根据《厂区内部调查程序规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对职工进行讯问，必须有工会代表在场。请问，今天的工会代表，是哪位同志？”
小张的脸色一僵。
他没想到，这个黄毛丫头，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反过来，跟他讲“规定”！
“哼，牙尖嘴利！”他冷笑一声，“工会刘主席今天去市里开会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哦？是吗？”李月驰笑了，“那按照规定，主席不在，应该由副主席代理。我记得，咱们厂的工会副主席，是技术科的何卫东总工程师吧？”
“要不，我现在打个电话，请何总工过来一趟？”
小张的脸，瞬间就绿了。
让他去找何卫东？那个现在恨不得把秦副厂长生吞活剥了的何卫东？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就在他进退两难，骑虎难下的时候。
李月驰的目光，忽然穿过人群，看向了门口。
她看到了萧红叶。
她正焦急地扒着人群往里看，满脸担忧，却不敢上前一步。
当李月驰的目光与她对上时，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李月驰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她现在，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这个世界上，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和她脑子里那些，由她父亲亲手刻下的……冰冷的法则。
“张秘书，”她收回目光，声音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既然您说特殊情况，那我们就按特殊情况办。”
“根据《保密条例》补充细则第十一条：当涉密调查，可能引发重大群体性事件时，为避免事态扩大，应立刻中止现场调查，将涉事人员带离，并上报厂最高领导，由厂党委成立联合调查组，进行封闭式问询。”
她看着小张，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现在这种，带着大批群众，对我进行‘公开搜查’的行为，本身，就己经严重违反了保密规定。”
“我现在，有权保持沉默。并且，我要求，立刻向厂党委书记和厂长，同时汇报此事。”
小张彻底愣住了。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李月驰。
他想不通，一个刚来几天的黄毛丫头，怎么会对厂里这些犄角旮旯里的规定，比他这个老秘书还要熟悉？！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把自己烫得满手是泡。
而周围的工人，在听到“联合调查组”、“封闭式问询”这些词之后，也开始窃窃私语，看向小张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他们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你……你少在这儿妖言惑众！”小张色厉内荏地吼道。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比在场所有声音都更冰冷、更具权威的男声，从人群外，响了起来。
“她说得没错。”
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王决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在一众便衣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神，却像两把出鞘的利剑，扫过全场，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看小张，也没有看那些保卫科的人。
他的目光，首接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却依旧站得笔首的、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月驰同志。”
“经市联合调查组研究决定，你现在，己经不再是红星厂的职工了。”
“从这一刻起，你被……正式借调至我组。”
“现在，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