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春,上海霞飞路被如纱的雨雾所笼罩,霓虹灯在这氤氲水汽中散发出诡异的光芒,晕成一片片如血色般的光斑,仿佛给这座繁华的城市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面纱。
顾与棠紧紧攥着从当铺当掉玉佩换来的五块大洋,那五块大洋在他手中被捏得温热,却依旧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寒意。
此刻,他正站在“鸿运赌坊”朱漆斑驳的门前,门上那对黄铜门环映出他略显苍白却又透着坚毅的脸。
老周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扯住他的袖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少爷,听说这儿是青帮的场子,鱼龙混杂,咱们……”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与棠眉头紧皱,眼神中透着决然,用力甩开老周的手,随后猛地推开了赌坊的大门。
赌坊内,喧嚣如潮扑面而来。骰子滚动的“骨碌”声、人们的吆喝声以及鸦片燃烧的烟雾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身着旗袍的女子身姿摇曳,端着洋酒穿梭在席间,她们猩红的指甲轻轻划过男人的领口,眼神中满是魅惑。
角落里,几个醉汉正为了一枚银元扭打在一起,叫骂声此起彼伏,打翻的筹码如散落的棋子,滚到了顾与棠的脚边。
顾与棠弯腰捡起筹码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乡巴佬也来赌钱?”他没有理会,只是眉头微微一皱,继续挤过人群。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牌九桌旁,一个戴着翡翠扳指的中年人正慢条斯理地码牌,那翡翠扳指翠绿欲滴,在灯光下闪烁着的光芒。中年人身后站着两名黑衣保镖,如两座沉默的铁塔,神色冷峻。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顾与棠的目光,忽然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这位小哥,要试试手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荷官适时地抛来骰子,金链子在灯光下晃得人眼睛发晕。“押大押小,痛快些!”荷官大声吆喝着。
顾与棠深吸一口气,摸出三块大洋,重重地拍在桌上,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镇定:“押大。”骰子在碗里骨碌碌转动,仿佛牵动着他的心跳。最终,骰子停在了“幺二西”,小。
“小兄弟,运气不佳啊。”戴翡翠扳指的中年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绸缎,冰冷且顺滑。
“不过,你盯着牌九的眼神,倒比赌徒更像算账先生。”他微微抬手,示意荷官退下,然后推过一杯威士忌,杯中的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看人一向准,你不是单纯来赌钱的。”
顾与棠盯着杯中的冰块,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离家前夜,父亲账本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阁下是?”他警惕地问道。
“周鹤年。”中年人不紧不慢地亮出袖口的青帮暗纹,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与自信。
“听说苏州顾家的少爷在码头扛大包,今日一见,果然是屈才了。来我这儿管账,月钱十块大洋,如何?”他话音刚落,身后的保镖突然上前半步,腰间的枪柄若隐若现,这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赌坊内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与棠身上。顾与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楚老爷带人砸毁顾家祠堂的画面如噩梦般在眼前闪过,心中的恨意如潮水般翻涌。他端起威士忌,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更加清醒。“我要先见账本。”
周鹤年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头顶的水晶吊灯微微晃动。“有意思!带他去账房!”
三日后的深夜,账房里的油灯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顾与棠全神贯注地盯着账本上用红墨水做的批注,手指在“烟土运输”“军火交易”等字样上反复。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张烧毁的船运单,残存的字迹里“顾家实业厂”几个字如同一把利刃,刺得他眼眶发烫。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鹤年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雪茄,雪茄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脸。
“看出什么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码头进的棉纱账实不符,多出来的货……”顾与棠下意识地咽下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在法租界的仓库。上个月十五号,有三艘货轮打着顾家的旗号……”
“聪明人。”周鹤年满意地点点头,掐灭雪茄,掏出一叠照片甩在桌上。“看看这些,楚未晞现在可是吴司令的座上宾,前几日还陪他出席了工部局晚宴。”
顾与棠拿起照片,只见照片里,楚未晞身着孔雀蓝旗袍,身姿曼妙,腕间的翡翠镯子在闪光灯下格外刺目,她正笑意盈盈地给吴司令点烟,眼神中透着一种顾与棠从未见过的世故与妩媚。
顾与棠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翻涌。那年苏州的暴雨中,楚未晞把玉佩塞进他掌心,眼中满是期许,说“等你东山再起”;
新婚夜前,她骑着马在码头哭喊“我们重新开始”……而现在,照片里的女人眼波流转,分明是个陌生的交际花。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顾与棠的声音忍不住发抖,心中的愤怒、痛苦与不甘交织在一起。
“因为我要你报仇。”周鹤年展开一张泛黄的地图,指甲重重地戳在苏州河的标记上。
“楚家和吴司令吞了我的货,还想把我挤出租界。明晚,他们有批军火从码头运出,我们……”他突然贴近顾与棠耳畔,压低声音说道,“你以为我真缺个管账的?我要的是,有人替我咬死那两条疯狗。”
窗外,惊雷炸响,仿佛要将这黑暗的夜空撕裂,紧接着,暴雨如注倾盆而下。顾与棠盯着地图上楚府的位置,想起临走前楚未晞扔来的香囊,里面藏着她写的诗:“愿为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抓起钢笔,在楚府位置狠狠画了个叉,墨水瞬间浸透纸张。“我要亲手毁了他们。”
周鹤年满意地笑了,从保险柜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推到顾与棠面前。“记住,在上海滩,心软的人活不过三天。明天午时,去十六铺码头,会有人给你接头暗号。”
顾与棠握着手枪走出赌坊,冰冷的雨水浇在他脸上,却冲不散心中翻涌的恨意。街角的留声机传来《夜来香》的曲调,在这雨夜中显得格外暧昧与凄迷。
他下意识地摸出怀中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硌得胸口生疼。远处楚府的方向,霓虹灯牌“吴记商行”西个大字在雨幕中格外刺眼,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
他对着雨夜喃喃自语:“楚未晞,这一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声音被风雨淹没,却在他心中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