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正月十六，上海法租界的一间狭小阁楼内，刺鼻的药香如一层厚重的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顾与棠在这浓烈的气息中悠悠转醒，意识还带着几分混沌。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可腰间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别动！伤口裂开了怎么办？”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阴影中急切地传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紧接着，楚曼云快步走到床边。清冷的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轻柔地洒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下深深的乌青和红肿得如同桃子般的眼眶。她的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担忧。
“你昏迷整整一天一夜，知不知道有多吓人？”楚曼云看着顾与棠，语气中带着责备，可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仿佛要冒烟，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怎么会在上海？还有，你刚才说未晞……”
楚曼云微微别过脸去，伸手轻轻调整着药碗的温度，像是在刻意回避顾与棠的目光。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姐姐听说你在上海出事，心急如焚，瞒着家里偷偷跑来了。她现在在……”
话未说完，“吱呀”一声，木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身而入，手中还握着带血的匕首，匕首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在木地板上晕染出一朵朵诡异的血花。
“外面风声紧得很，青帮的人像是发了疯，在全城搜捕呢。”晴娘一边说着，一边将沾着雨水的斗篷用力甩在椅背上，她的目光迅速落在顾与棠身上，眉头紧皱，带着几分嗔怒：“伤得这么重还乱跑，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说着，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账本和密档，递到顾与棠眼前，“证据都在这，‘夜莺’己经派人马不停蹄地送往南京了。”
顾与棠听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这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腰间的绷带瞬间渗出丝丝血迹，洇红了白色的纱布。他咬着牙，强忍着疼痛问道：“林掌柜父女……”
“己经安全到杭州了。”楚曼云赶忙把药碗递到他唇边，轻声说道，“是我一路护送他们离开的。路上听林小姐说，你为了帮他们……”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眼眶再次泛红，“与棠哥，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
阁楼内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唯有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警笛声。晴娘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楚未晞在城隍庙附近的客栈等消息，她让我转告……”她停顿了片刻，目光紧紧地盯着顾与棠，“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
顾与棠握着药碗的手骤然收紧，滚烫的药汁不受控制地溅出，瞬间烫红了他的虎口，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瞬间向他涌来——枫桥边破碎的玉佩，月老祠里断裂的红绳，还有楚未晞最后那句深情的“我等你”。
他缓缓别过脸去，望向窗外的雨幕，雨丝如银线般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不必了。婚约己毁，我与她……再无瓜葛。”
“与棠哥！”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愤怒与不解，“你知道姐姐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楚家天天逼她改嫁，她就把自己关在绣楼里，对着你的画像一坐就是一整天！这次她偷跑出来，身上的盘缠都被小偷扒了，是一路给人绣帕子，才到的上海！”
晴娘见状，赶忙伸手按住楚曼云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下来：“顾与棠，有些话不要说得太绝。当年楚家毁约，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远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楚未晞也是身不由己啊。”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卷信件，轻轻扔到床头，“这是她托我交给你的，写了整整半年，每一封信都饱含着她的思念和愧疚。”
顾与棠望着那些字迹工整的信笺，墨迹在某些地方晕染开来，显然是被泪水浸透过。他的手指悬在信纸上，微微颤抖着，迟迟不敢触碰，仿佛那些信笺是烫手的山芋，一旦触碰，就会再次揭开他内心深处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好！青帮的人来了！”晴娘脸色骤变，迅速吹灭油灯，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阁楼。
她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楚曼云，你带顾与棠从后门走！我去引开他们！”
“我留下！”顾与棠迅速披上外衣，伤口的疼痛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着他的身体，却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的眼神中透着决然，“他们的目标是证据，我带着账本和密档，能把追兵引开。”
楚曼云一听，急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摇晃着，声音带着哭腔：“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出去就是送死！”
“没时间争论了！”顾与棠用力掰开她的手，将信件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告诉未晞，等这件事了结，我会去见她。”
他转头看向晴娘，目光坚定而冷静，“从现在起，我们兵分三路，在城西破庙汇合。”
夜色如墨，雨越下越大，顾与棠贴着墙根，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般疾走。怀中的密档硌得胸口生疼，可他却浑然不觉。楚曼云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着他的心。
转过街角时，他鬼使神差地望向城隍庙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层层雨幕，看见楚未晞正倚在客栈窗边，眼神中满是期盼，静静地望着雨幕中穿梭的行人，等待着他的出现。
而在城隍庙旁的“悦来客栈”，楚未晞正握着绣到一半的帕子，坐在窗前。窗外的惊雷炸响，耀眼的闪电瞬间划破夜空，将整个世界照得如同白昼。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微微一颤，手中的绣针不小心刺到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落在帕子上，浸染了半朵梅花。那帕子上绣着的半朵梅花，针脚凌乱——那是顾与棠最爱吃的梅花糕的模样。
她望着窗外如注的雨帘，轻声呢喃：“与棠哥，你一定要平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等你。”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脸颊滑落，与窗外的雨水融为一体，仿佛她的思念也随着这无尽的雨幕，飘向了远方的顾与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