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盆里井水漾开的波纹,像顾铮高烧不退的体温。
她拧干毛巾擦过他滚烫的锁骨,手腕猛地被铁钳扣住!
“苏晚晚…名字谁教的?”
他眼底烧着39.8℃的迷雾,指尖碾过她腕间月牙胎记:
“我妹这位置…是枪伤。”
毛巾“啪嗒”掉进水里。
她俯身咬住他渗血的绷带:
“看清楚了——我是克死你三任新娘的扫把星!”
铁柱的獠牙,在门外阴影里泛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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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仿佛也染上了顾铮持续不退的高烧,光线黏腻而沉闷地笼罩着狭小的病房。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一种更浓重的、伤口腐败的甜腥气和滚烫的汗味取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灼热。
顾铮的体温像失控的野马,在危险的边缘反复冲撞。军医留下的退烧针效果微乎其微,他整个人陷在简陋病床发黄的床单里,脸色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渗出细小的血珠。那条被宣告“死刑”的左臂,裹着厚厚的、边缘渗出淡黄色液体的纱布,僵硬地固定在胸前,得如同发酵的面团,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着伤口,让他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死死拧成一个痛苦的结。
苏晚晚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这持续的高温蒸干了。她像一只被拴在熔炉边的困兽,在病床和墙角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掉漆搪瓷盆之间来回奔忙。盆里是刚从后院井里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井水。她的双手因为反复浸泡在冷水里而冻得通红发麻,指尖起了一层皱皮。
她拧干毛巾,冰凉的布巾覆上顾铮滚烫的额头。水汽瞬间被高温蒸腾,毛巾很快变得温热。她取下,重新浸入刺骨的井水中,拧干,再次覆上。动作机械地重复着,如同某种绝望的仪式。冰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滑过那道狰狞的疤痕,浸湿了枕头。
偶尔,顾铮会从深沉的昏迷中短暂地挣脱出来片刻。意识如同漂浮在滚烫的油锅里,模糊不清。他沉重的眼皮会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烧得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瞳仁。那目光涣散而迷茫,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扫过斑驳发霉的天花板,或是苏晚晚模糊晃动的身影。
每当这时,苏晚晚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放轻动作,努力让自己变成一道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她害怕他清醒,害怕他再次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盯着她,问出那句让她灵魂战栗的——“你究竟是谁?”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深陷在谵妄的迷雾里。破碎的、灼热的呓语,如同梦魇的碎片,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电台…频率…坐标…” 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痛苦。
“…黑鹰…掩护…撤…”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握着,仿佛要握住什么虚无的武器。
“…小妹…别怕…哥在…” 这一句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锥心刺骨的痛楚和绝望,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弱下去,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每一次听到“小妹”这个词,苏晚晚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下意识地缩回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腕间那枚小小的月牙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也在隐隐发烫。
她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毛巾移到他被汗水和血渍浸透的脖颈。那里的皮肤滚烫,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剧烈地搏动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纱布缠绕的右肩(那里也有在废墟中剐蹭的伤),用冰凉的毛巾擦拭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突出的喉结、汗湿的锁骨……
就在冰凉的毛巾刚刚触及他左侧锁骨的瞬间——
“呃!”
病床上的人猛地一颤!那双原本涣散紧闭的眼眸,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扯开!眼底不再是迷茫,而是瞬间凝聚起一种近乎实质的、滚烫的、带着巨大困惑和强烈审视的锐利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苏晚晚的脸上!
与此同时,一只滚烫如同烙铁、布满厚茧和伤痕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从被单下探出!如同捕食的鹰隼,精准而狠戾地,一把扣住了苏晚晚正要收回的手腕!
位置分毫不差!正是她左手腕,那枚淡粉色月牙胎记所在的位置!
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剧痛让苏晚晚瞬间白了脸!
“苏…晚…晚…” 顾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滚烫的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喷在苏晚晚近在咫尺的脸上。他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眼神混乱而偏执,像在辨认一个极度危险的谜团,“名字…谁叫的?”
他的手指,带着惊人的热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地、用力地碾过她手腕上那块小小的、柔软的胎记!仿佛要把它从皮肉上抠下来!
“这位置…” 他喘息着,眼神里翻涌着谵妄的迷雾和深沉的痛苦,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我妹…子弹…从这里…穿过去…”
胎记…子弹…穿过去?!
苏晚晚浑身剧震!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这块胎记如此在意!为什么会有那种复杂难辨的眼神!原来…他死去的妹妹,这个位置,曾经中过枪?!而自己这块天生的胎记,在他眼里,竟成了某种残酷的、扭曲的巧合?或者…是某种刻意的模仿?!
巨大的恐惧和被冒犯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挣扎,想抽回自己的手:“放开!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妹!”
“撒谎!” 顾铮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纹丝不动!他眼底的猩红更甚,混乱的思绪似乎被她的挣扎刺激得更加狂躁,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牵动左臂的伤口,纱布瞬间又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块!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但他扣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电台…口令…” 他喘息着,混乱的词语从他干裂的唇间蹦出,眼神时而锐利如刀,时而涣散如雾,死死锁住苏晚晚惊恐的眼睛,“谁派你…接近我…说!!”
电台!又是电台!那个该死的收音机!苏晚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他昨晚的暴怒和杀意,根本不是什么“敌特”的臆想,而是根植于他过去的创伤!那个收音机,很可能关联着他失去的妹妹,关联着他无法释怀的战场记忆!而自己碰了它,无异于揭开了他血淋淋的伤疤!
“我没有!我只是想听广播!听股票!想赚钱!” 苏晚晚被他眼底翻涌的疯狂和痛苦吓坏了,语无伦次地哭喊解释,眼泪汹涌而出,“我不知道什么电台口令!我不是谁派来的!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赚钱?” 顾铮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眼神更加混乱,充满了不信任的审视,“黑市…粮票…投机倒把…” 他似乎将昨晚的“敌特”和今天小广场的“投机倒把”完全混淆在了一起,混乱的记忆碎片在他高烧的脑海里疯狂冲撞,形成了一个更加危险的闭环!“说!你的任务…是什么?!”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碾磨着她手腕的胎记,仿佛要将那小小的月牙碾碎!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让苏晚晚浑身发抖!她看着他那条因为激动而再次涌血的左臂,看着他烧得通红、眼神混乱痛苦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逼到绝境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装不下去了!也解释不清了!在这个被高烧和创伤记忆折磨得半疯的男人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
“啪嗒!”
她另一只手里攥着的、还滴着冰水的毛巾,无力地掉进了床边的搪瓷盆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苏晚晚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她猛地俯下身,沾满泪水和汗水的脸几乎要贴上顾铮那张因为高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她无视了他眼底翻涌的疯狂和杀意,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落在他左臂那渗血的绷带上!
然后,在顾铮错愕的目光注视下——
她张开嘴,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狠劲,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左臂绷带渗血最严重的地方!
“唔——!” 剧痛让顾铮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扣着她手腕的手指本能地松了一瞬!
苏晚晚趁机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手腕上那枚月牙胎记周围,己经被他碾磨得一片通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眼泪还在流,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恶毒的清醒,死死盯着病床上因剧痛而蜷缩、眼神依旧混乱而震惊的顾铮,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吼道:
“看清楚了!顾铮!”
“我不是你那个中弹的妹妹!”
“我是苏晚晚!是苏月柔不要才塞给你的替死鬼!”
“是克死你三任新娘的扫把星!”
“是害你左手彻底废掉的灾星!”
“你看清楚——!!”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病房里回荡,带着哭腔的嘶哑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尖锐,狠狠砸在顾铮混乱的意识里!
“扫把星…灾星…” 顾铮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翕动着,重复着这两个词。混乱的思绪似乎被这尖锐的指控和剧烈的疼痛撕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她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红痕和血丝,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恐惧、愤怒和巨大悲伤的泪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臂绷带上那个清晰的、带着血丝的牙印……
谵妄的迷雾似乎被这强烈的刺激搅动,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他眼底翻涌的疯狂和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了一丝,露出底下更深沉的、烧灼般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你是谁?
这无声的疑问,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底,只是少了些偏执的杀意,多了些被高烧和剧痛折磨后的脆弱和困惑。
病房里只剩下苏晚晚压抑的啜泣声,顾铮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下起来的小雨声。
就在这时——
“呜…呜……”
病房门外,那片被走廊昏暗灯光投射下的阴影里,传来一阵极其压抑、却充满了焦躁和警告意味的低沉呜咽。
是铁柱。
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守在了门外。幽绿的兽瞳在阴影里闪烁着冰冷而警惕的光芒,死死地盯着病房内的动静。它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痛苦蜷缩的主人,又落在墙边那个浑身颤抖、手腕带伤、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人身上。喉咙里持续不断的低呜,像是对某种潜在威胁的最后警告,又像是在不安地呼唤着什么。
苏晚晚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地耸动。手腕的刺痛,喉咙的灼痛,还有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几乎窒息。
而病床上的顾铮,在高烧、剧痛和苏晚晚那番尖锐控诉的冲击下,意识再次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是这一次,即使在昏迷中,他的眉头依旧死死地拧着,右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身下脏污的床单,仿佛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