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沉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木质托盘。
百两官银!
这分量让他双臂微沉,灿灿光辉映入眼中,仿佛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这些银子能换来多少碗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
足够我在烧身馆喝上多少碗“夺命汤”?
无数念头在开悟后更加敏捷的脑海中闪过。
“县尊大人让你进衙说话!”
差役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和提点。
“后生可畏哪!陆哥儿,随我来!”
进衙?
小陆沉心头微微一凛。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捧着那盘耀眼的银山,迈开脚步,跨过了那道朱漆斑驳、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高高门槛。
脚下那双先前沾满山野泥泞、如今还看的出些泥土痕迹的旧草鞋,第一次踏在了衙门内水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砖地面上。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瞬间攫住了他。
安宁县的衙门,对于他这样的雨师巷采药人来说,曾是极为遥远的存在。
是街头巷尾的传言中“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森严之地。
寻常百姓,没靠山没家底的,见了这大门都恨不得绕着走。
只有那些真正有本事、有手段、在县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才能底气十足地跨过这道门槛,登堂入室。
一如西馆八家的那些人。
这些都是曾经的小陆沉只能高高仰望的存在。
如今,他竟然不单能捧着百两赏银,还能踏入这县衙之中,被县尊召见。
只这一步踏进去,自己便也能与曾经那底层人的生活,彻底的作别了。
虽然最终见到的并非那位传说中主宰一县生民的县太爷。
对小陆沉这样的采药人而言,皇帝和县太爷其实没太大本质区别。
甚至某种程度上,县太爷更让人敬畏三分。
安宁县的采药人或许一辈子都弄不清皇帝老儿姓甚名谁,但县太爷的名讳、衙门口朝哪开、哪条规矩不能犯,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清楚。
他被引至一处偏厅。
厅内陈设简洁却透着官府的肃穆,檀木桌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上首坐着一位身着藏青色绸缎长袍、留着两撇修剪整齐八字胡的中年人。
他面皮白净,手指细长,正端着一杯热茶,眼神带着审视,却又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精明。
“陆小哥儿,这位是汤师爷!还不见过!”
差役在一旁低声提点。
小陆沉连忙上前一步,将盛满银两的托盘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空椅上。
他学着记忆中戏台上看来的礼节,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恭敬:“草民雨师巷陆沉,拜见汤师爷!”
汤师爷放下茶盏,瞧着陆沉这不伦不类却又透着十足诚意的恭敬模样。
尤其是那身与这官衙格格不入的旧衣和草鞋,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抬手轻轻捋了捋那两撇八字胡,发出“呵呵”两声轻笑:
“免礼免礼!英雄出少年,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汤师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赞许。
“那恶虎溪的三足蟾,凶焰滔天,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噩梦,悬赏榜文贴了月余时日,硬是无人敢揭!
想不到,竟被你这般年纪的后生,孤身一人给除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说话间,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却精准地扫过陆沉放在一旁的竹篓。
汤师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之色。
这些三足蟾的战利品,不仅证明了陆沉的功绩,更是县衙向上峰报功、彰显治下太平的绝佳物证!
汤师爷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该赏!这一百两纹银,是你应得的!县尊大人得知此事,亦是十分欣慰!陆沉,你为安宁县除了一大害,立了大功啊!”
陆沉双手将那盛满百两纹银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腰身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诚恳与敬畏:
“汤师爷明鉴!为安宁县乡亲除害,保一方平安,本是草民分内之事,岂敢贪图厚赏?”
“这百两纹银,于草民而言,实在过于厚重!”
“草民斗胆,恳请师爷收回赏银,只求能为县尊大人和师爷分忧,便心满意足!”
此言一出,汤师爷眉头一挑,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
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质朴的少年。
“有意思……”
汤师爷心中暗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小小一个雨师巷的采药人,骤然得了这泼天的横财,非但不喜形于色,反而急着往外推?”
“不过也对,百两雪花银,在这安宁县足以让不少人眼红心跳。”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少年郎,捧着这么一堆银子走出衙门大门,无异于稚子抱金行于闹市!不知要被多少豺狼虎豹盯上,引来无穷祸患!”
“这小子,竟是懂得破财消灾,用这赏银来换官府的庇护和一份心安?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玲珑心思,着实聪明!”
汤师爷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摆手,打着官腔:“诶,陆小哥儿此言差矣,赏功罚过,乃是朝廷法度,你立此大功,这银子是你应得的,岂有收回之理?快收下吧!”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让。
然而陆沉态度异常坚决,再次躬身,言辞恳切:“草民惶恐!除害乃是为报效乡梓,非为银钱,此银过于贵重,草民受之有愧,寝食难安,万望师爷体恤草民微末,收回成命!”
他捧着托盘的手臂稳如磐石,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
汤师爷又虚情假意地推辞了两次,见陆沉心意己决,眼神中那份玩味渐渐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正要顺势开口,假意勉为其难地“收回”这份厚赏,再给点象征性的安抚时。
旁边侍立的那位差役,忽然上前一步,极其隐蔽地附在汤师爷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仅仅几息之间。
汤师爷原本悠然自得、掌控全局的神情骤然一变。
那双精明的眼睛看向陆沉,立刻又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他下意识地再次扫了一眼那装着三足蟾残骸的竹篓,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少年。
“原来他竟是沈爷的徒弟?!”
“那这小子,还真是更机灵了……”
汤师爷心中翻起浪涛,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微一笑。
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并未去碰那沉甸甸的托盘,而是只从最上面,轻巧地拈起了一锭十两的官银,在手中掂了掂,仿佛只是拿了个小玩意儿。
“陆小哥儿高义,不愿受此厚赏,本师爷感佩你的赤诚之心。”
汤师爷笑眯眯地说着,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替天行道的郑重:“不过,你揭榜有能,除害有功,此乃不争之事实,县尊大人爱才惜才,岂能令功臣寒心?”
“这百两纹银,你既执意谦让,本师爷便替县尊大人做主,收下这一锭,算是全了你为公之心,也全了衙门的法度。”
他顿了顿,看向陆沉,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
“至于这赏功嘛…陆沉听令!”
陆沉心头一动,立刻躬身:“草民在!”
汤师爷令人取出一串用红绳系着、造型古朴、表面刻有简单云纹的铜铃铛。
轻轻一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你做那深山采药人,实在是屈才了!”
汤师爷将铜铃铛郑重地递向陆沉,“今日,本师爷便代县尊大人赐你此‘巡山铃’。”
“自即日起,你便是我安宁县衙认可的‘跟山郎’,持此铃者,可自由出入县辖各山,稽查不法,望你持身以正,不负此职,继续为乡梓安宁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