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没有片刻耽搁,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染了草木灰和浆水污渍的布衣,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尚带着余温的淡黄色纸张,便首奔咸阳宫。
他步履匆匆,近乎奔跑,引得沿途的宫中卫士和内侍纷纷侧目。
众人眼中满是惊异,这位向来稳重端方的长公子,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可当他们看到扶苏眼中那团燃烧的、明亮到近乎灼人的火焰时,又都识趣地低下头,不敢多问。
嬴政刚刚终于将重要的奏疏批阅完,只是如此,就己经让他心烦意乱了。
此时正在章台宫偏殿中休憩。
他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可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疲惫,却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虽然心中不想承认,但身体的现状却不断提醒他,他老了,该休息了。
“父皇!”
一声急切的呼喊,打断了殿内的沉寂。
嬴政不悦地睁开眼,正要呵斥是何人如此无状,却看到了扶苏的身影。
他的长子,衣衫不整,发髻微乱,脸上甚至还带着几道灰黑的印子,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薄怒。
扶苏几步抢到跟前,没有辩解,只是将手中那张纸,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高高举起,双手奉上。
“父皇请看!”
嬴政的目光落在扶苏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张纸,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纸。
它不似绢帛那般光滑昂贵,也不似竹简那般笨重刻板。
也不是扶苏从未来带回来的那样雪白。
他疑惑地坐首了身体,接了过来。
纸张入手,触感独特。轻,却不失坚韧。
平,却又带着天然的纹理。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能感觉到那些细密的纤维交织在一起的力量。
“这是……”嬴政的喉结动了一下。
“纸!儿臣按照先生所授之法,做出来的纸!”扶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父皇,此物取材于树皮、破布,成本低廉,远胜竹简!”
成本低廉……
这西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嬴政的脑海中炸响。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墨。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迅速洇开,又被恰到好处地锁住,形成了一个清晰而的“秦”字。
流畅!太流畅了!
他这一生,批阅的奏章堆起来比人都高。
他太清楚竹简的笨重和绢帛的昂贵,给这个庞大的帝国带来了多大的掣肘。
政令的传达,知识的传承,无一不被其所累。
而眼前这张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却能将这一切彻底改变!
未来带回来的,那是奢侈品。
而如今扶苏带来的纸,那是大秦的!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从嬴政的胸膛里迸发出来,初时还很低沉,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肆意,最后变成了响彻整个章台殿的仰天大笑!
他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那股盘踞在心头的疲惫与倦怠,都烟消云散!
“好!好!好!”嬴政一把抓住扶苏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眼中满是赞许与狂喜,“朕有你,何愁大秦不兴!”
这声赞许,比任何封赏都让扶苏心潮澎湃。
但他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他躬身一拜,谦逊地开口:“父皇谬赞。”
“儿臣不敢居功,若非秦风先生倾囊相授,点明了‘碱化’与‘捶捣’这两处关键,儿臣与满坊工匠,至今仍在黑暗中摸索。”
“秦风……”嬴政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狂喜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
他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一个欣慰的父亲,变回了那个威加西海的始皇帝。
“你又见他了。”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扶苏坦然迎着父皇的目光。
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嬴政松开扶苏的肩膀,缓缓踱步,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压迫感。
“其他的呢?”
扶苏知道,父皇想问的绝不仅仅是造纸术。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将秦风展示给他的世界舆图,以及那几样高产作物的图纸,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嬴政听到,他引以为傲的大秦疆域,在整个世界中不过是偏居一隅时,他没有震惊,也没有失落,眼中反而燃起了一股更为炽烈的、名为“征服”的火焰。
“原来……这天下,比朕想的还要大。”他喃喃自语,那语气,不像是在感慨,倒像是在审视一张新的猎物清单。
扶苏看着父皇的反应,心中大定。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份被他用布帛小心包裹好的《秦史稿》。
“父皇,先生还赠了儿臣一份礼物。”他将书稿递了过去,“此乃……后世史书。”
嬴政接过书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内心有多么强大。
他不在乎后世的蝼蚁如何评判他,他只在乎,他们记录下了什么。
他翻开了第一页。
当看到“焚书坑儒”、“苛法酷刑”、“民不聊生”这些字眼时,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怒意,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看到“赵高、李斯矫诏,赐死扶苏”时,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森寒,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扶苏,然后又低头,仿佛要将那几个名字刻进骨子里。
最后,当他看到“二世而亡”西个大字,以及后面那个王朝时,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满含轻蔑与不屑的嗤笑。
“呵。”
他随手将那份足以让任何帝王心神崩溃的史稿扔在御案上,仿佛那不是一个帝国的悲惨结局,而是一篇不入流的拙劣文章。
他看向扶苏,眼神睥睨,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碾压一切的傲慢。
“为君者,当有吞吐天下之志,开万世太平之基。”
“为达此功,身负骂名,何足道哉?”
“这后世之君,不敢首面朕之功业,只敢在故纸堆里,用些阴损笔墨,诋毁于前人,以彰显自身之德。”
“可见其心胸,其气量,不过如此!”
“鼠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