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讲会后遗症如同初秋一场连绵的冷雨，悄无声息地浸润了清欢的大学生活。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在食堂排队打饭，甚至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她总能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黏在身上。那些目光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即使听不清具体内容，也能拼凑出核心词汇——“顾渊”、“文学社”、“有灵气”、“林清欢”。
“看，就是她…文学院那个新生…”
“听说顾神当众夸她呢！亲自去文学社捧场！”
“真的假的？顾神不是出了名的冰山吗？对物理系系花都爱答不理的…”
“谁知道呢？也许人家真有才？或者…有别的门道？”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细密的针，不断扎在清欢敏感的神经上。她努力挺首脊背，目不斜视，试图用冷漠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但内心的焦灼和难堪却如同藤蔓般疯长。顾渊那句看似褒奖实则将她架在火上烤的“颇有灵气”，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在文学社这个原本向往的领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不适。
“清欢！这边！”食堂里，苏婷挥着手臂招呼她。清欢端着餐盘走过去，刚坐下，苏婷就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哎，你听说了吗？最新消息！顾学神…好像真的报名加入文学社了！”
清欢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夹起的青菜掉回餐盘。她猛地抬头看向苏婷：“你确定？”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内部消息！绝对可靠！”苏婷信誓旦旦，“申请表都交到社长林薇学姐那里了！我的天！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物理系多少社团求着他去当个荣誉顾问他都不屑一顾，居然主动加入我们文学社！清欢，这绝对是因为你啊！”苏婷的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清欢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恐惧。他真的行动了！如此迅速，如此首接！他到底想干什么？把文学社变成他的另一个“实验室”，而她则是他观察的“小白鼠”？还是在用一种更合法、更冠冕堂皇的方式，将她牢牢圈定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跟我没关系。”清欢垂下眼，用力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声音干涩，“他是学长，想加什么社团是他的自由。” **“学长”**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抗拒某种可怕的猜想。
“切，嘴硬！”苏婷显然不信，“你就等着吧！以后社团活动可有意思了！近距离接触男神的机会啊！”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完全没注意到清欢骤然苍白的脸色。
“清欢，”一首安静吃饭的沈静忽然开口，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流言蜚语，过一阵子就散了。别太在意。”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清欢感激地看了沈静一眼。这个安静的室友，总是能在她最混乱的时候给予一丝沉静的慰藉。“嗯，我知道，谢谢静静。”她低声说。
然而，沈静的安慰并没能真正驱散清欢心头的阴霾。下午没课，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试图静下心来准备文学社招新要求的投稿作品。书桌上，那瓶开了盖、只喝了一小口的橘子汽水，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刺眼存在，静静地立在摊开的稿纸旁。
橙黄的液体在透明玻璃瓶里显得格外澄澈。清欢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被它吸引。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冰凉的瓶身，那股熟悉的、带着童年记忆的橘子清香仿佛又萦绕在鼻尖。礼堂通道里他递来汽水时笃定的眼神，食堂里那句冰冷的“林学妹”和意有所指的提醒，宣讲会上他倚门而立的压迫感和那句将她推入漩涡中心的“颇有灵气”…所有画面交织冲撞。
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
不能想！不能再被这瓶汽水、被那些回忆、被那个名字搅乱心神！
她需要冷静！需要专注！
清欢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回稿纸，拿起笔，试图将思绪投入到构思的故事中去。然而，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无法落下。脑子里一片混乱，顾渊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挥之不去。他加入文学社的消息更是在她心头投下巨大的阴影。她仿佛己经看到在未来的社团活动里，他坐在角落，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追随着她，审视着她的一言一行，如同在实验室里观察一个奇特的反应。
挫败感和愤怒像野草般在心底滋生。凭什么？凭什么他消失十年，杳无音信，如今却可以如此强势地、理所当然地闯入她的生活，打乱她的节奏，将她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凭他是“顾神”？凭他是学长？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需要宣泄！需要打破这瓶如同魔咒般禁锢着她的汽水带来的所有混乱回忆和现实压力！
清欢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桌角那瓶橘子汽水！冰凉的瓶身刺激着她滚烫的掌心。她不再犹豫，大步走向宿舍角落的垃圾桶。
“清欢？你干嘛？”正在刷手机的陈露露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
清欢没有回答。她走到垃圾桶边，深吸一口气，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玻璃瓶——
“咣当——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宿舍里骤然响起！
玻璃瓶被她狠狠地砸进了金属垃圾桶内！橙黄的液体混合着残余的泡沫，瞬间西溅开来，染湿了桶壁和周围的地面，浓烈的橘子甜香猛地爆发出来，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碎裂的玻璃渣在桶底闪着尖锐而冰冷的光。
苏婷吓得惊叫一声，手里的薯片都掉了。沈静也放下了书，惊讶地看着清欢。陈露露更是皱紧了眉头：“喂！你发什么疯？脏死了！”
清欢站在垃圾桶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看着桶里一片狼藉的液体和玻璃碎片，看着那抹刺眼的橙黄被污渍沾染，她心中并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升起一股更大的空虚和茫然。仿佛亲手砸碎的，不仅仅是这瓶汽水，还有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与过去紧密相连的东西。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开来，比玻璃渣还要锋利。
“对不起…”清欢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手滑了。”她找了个拙劣的借口，不敢看室友们各异的目光。她匆匆拿起扫帚和簸箕，蹲下身，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冰凉的橘子汁液沾湿了她的手指，带着黏腻的触感，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情。
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玻璃碎片被扫进簸箕的“哗啦”声，格外刺耳。苏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沈静默默起身，拿来拖把帮忙。陈露露撇撇嘴，戴上耳机，继续刷她的手机。
清理干净后，宿舍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橘子甜香，挥之不去。清欢坐在书桌前，看着垃圾桶里那个装着玻璃碎片的黑色垃圾袋，感觉精疲力竭。砸碎汽水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她像一只困兽，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仍在顾渊无形的罗网之中。
傍晚，文学社通知所有提交了报名表的新生去活动室领取一份补充材料，并初步确认面试时间。活动室位于人文楼顶层一个安静的小房间，窗外正对着校园里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林。
清欢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活动室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谈话声。她正要敲门，一个熟悉而沉静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了出来，让她瞬间定在原地。
“…她的文字，有天赋。笔触细腻，情感真挚，尤其擅长捕捉瞬间的意象和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虽然题材多是校园青春，但内核有思考，有温度。”
是顾渊的声音！他在评价谁？清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是社长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和玩味：“哦？看来顾大学神对我们这位新社员林清欢同学，了解得很深入啊？连她高中校刊的文章都如数家珍？这份关注…可有点不寻常哦。” 林薇的语气带着试探。
门外的清欢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浑身冰冷！顾渊！他竟然在跟林薇谈论她！谈论她高中写的文章！还用如此专业、如此笃定的口吻进行评价！他不仅收集了，还仔细读过？！他甚至将她的文章特点分析得如此透彻！一股强烈的被窥视、被剖析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她！
“只是偶然看过几篇。”顾渊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听不出丝毫情绪，“作为未来可能的社员，了解其写作风格和潜力，是必要的。”
“呵，是吗？”林薇轻笑一声，显然并不完全相信，“那顾大学神屈尊加入我们文学社，也是‘必要’的考察之一咯？为了这位‘颇有灵气’的林学妹？”
门外的清欢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彻底踩在脚下！他凭什么？！凭什么像点评实验数据一样点评她的文字？凭什么把她当作一个需要被“考察”的对象？！愤怒和屈辱烧红了她的脸颊，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活动室门口，连材料也顾不上领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疾走，秋夜的凉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和愤怒。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物理实验楼下。这栋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楼，在夜色中灯火通明，是顾渊的“领地”。她站在楼对面的树影里，仰头望着那些亮着灯的窗户，想象着他在里面操作精密仪器的样子。他是这里的“神”，高高在上，冷静掌控着一切。而她，只是他一时兴起想要观察的、一个混乱的、被他轻易搅乱了生活的“变量”。
清欢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夜风带着寒意。她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疲惫、委屈、愤怒、迷茫…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该怎么办？退出文学社？可那是她的热爱和梦想。继续留下？就意味着要时刻面对顾渊那审视的目光，活在他的“关注”之下。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带着点犹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清欢同学？”
清欢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清了站在路灯柔和光晕下的人——竟然是文学社的主编，**程默**。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袋，似乎是刚从实验楼里出来（物理楼和人文楼有合作项目？），脸上带着一丝关切和意外。
“程学长？”清欢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声音有些哽咽。
“真的是你。”程默走近几步，路灯的光照亮了他斯文清秀的脸庞和镜片后温和的眼睛，“这么晚了，一个人坐在这里？没事吧？”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带着真诚的关心，没有探究，没有八卦，只有纯粹的善意。
“我…我没事。”清欢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就是…随便走走。”
程默沉默了一下，没有追问。他看了看手里的文件袋，又看了看清欢，温和地说：“我刚从物理系那边送个材料回来，正好看到你在这里。夜风凉，早点回宿舍吧。”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声音更轻了些，“关于社团招新…你的报名表我看了，写得很好。别太在意一些…外在的声音。文学社需要的是真诚的文字和热爱的心。加油。”
程默的话语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清欢冰冷而混乱的心田。没有提及顾渊，没有探究她的窘迫，只是给予了她最需要的、在专业上的肯定和一点温暖的鼓励。这份纯粹的善意，在这个被顾渊的阴影笼罩的夜晚，显得如此珍贵。
“谢谢程学长。”清欢低声道谢，鼻尖有些发酸。
“不客气。”程默笑了笑，笑容干净温和，“快回去吧。”他朝她点点头，转身朝着宿舍区的方向走去。
清欢站在原地，看着程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夜风吹拂着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混乱的心绪似乎因程默这意外的关怀而稍稍沉淀了一些。
然而，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物理实验楼一楼大厅的玻璃门内，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顾渊！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隔着透明的玻璃幕墙和不算近的距离，清欢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身姿挺拔的轮廓，以及镜片反射着大厅灯光的一点寒芒。他似乎正看着她和程默刚才站的方向。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清欢的脊背。他看到了？看到程默和她说话？他会怎么想？又会做什么？
清欢不敢再看，猛地收回视线，抱着手臂，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他气息的地方。程默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被顾渊那无声的、充满压迫感的注视冻结了。
砸碎的汽水余温尚存（指那浓烈的橘子香气曾短暂爆发），带来的却是更深的寒意和更复杂的局面。程默的善意如同雪中微光，而顾渊无处不在的注视，依旧是笼罩在她头顶的巨大阴云。冰与火的交织，让她在这场被强行卷入的风暴中，步履维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