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如无形的丝线，悄然掠过那些被宫娥内侍簇拥着的、华服锦簇的后宫妃嫔。姹紫嫣红，环肥燕瘦，皆是人间绝色。陆铮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低沉的声音压成一线，精准地送入她耳中：“左侧湖石旁，鹅黄宫装，簪碧玉步摇者，赵美人。其侧，着绛紫蹙金云锦宫装，凤钗斜插者，丽贵妃。”
秦昭的视线瞬间聚焦。赵美人容色清丽，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怯弱，如同受惊的小鹿，目光时常不安地飘向不远处被嬷嬷抱在怀中的幼小身影。丽贵妃则截然不同，她姿容明艳，仪态万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目光偶尔扫过自己同样被乳母抱着的儿子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纯粹的慈爱，更像是一种带着审视的…得意？又或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秦昭的心跳沉了沉。她的目光迅速从两位贵妃脸上移开，如同精准的探针，投向水榭旁铺着锦毯的空地。几个穿着精致小袍服的男孩正在宫人的小心看护下玩耍，其中两个约莫三岁的幼童尤为显眼——九皇子与十皇子。就在这一瞥之间，秦昭的呼吸猛地一窒！
十七张由白骨复原的少女面容，如同十七幅染血的画卷，瞬间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地铺展开来！眼前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孩童，那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眼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嘴唇的形状……竟与其中两张复原图，有了惊人的五成乃至七成的重合！尤其是九皇子那微翘的唇角，几乎与编号“叁”的北方少女复原像如出一辙！十皇子略显狭长的眼型，则像极了“柒”号江南女子的神韵！
那不是血脉传承的相似，更像是一种生硬的拼凑！是匠人对着图纸强行捏合的赝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首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
“怎么了？”陆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瞬间的僵硬。
秦昭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判官，越过人群，落在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上。
皇帝赵顼正含笑看着池中彩舟，侧脸在日光下显得威严而……平凡。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颅面骨相的特征在意识深处疯狂比对、剔除、重组——两位小皇子眉眼间那三分所谓“肖似天颜”的轮廓，更像是某种刻意引导下的错觉，是画师笔下的粉饰，绝非遗传自龙椅之上那位！真正的遗传密码，指向另一个模糊却更具威胁的轮廓……
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猛地投向太液池的另一端。一艘精巧的画舫正缓缓靠岸，舷梯放下，一个身着杏黄蟒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在侍从簇拥下信步登岸。他手中随意拈着一支刚折下的粉荷，嘴角噙着温润如玉的笑意，目光扫过满园宾客，谦和而疏离。正是二皇子赵璟。
就在秦昭的目光与他似有若无地接触的刹那，赵璟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眼底却像深潭投石，没有丝毫暖意漾开，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幽深。那笑意，如同面具般完美地贴在脸上。
“那是谁？”秦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目光却死死锁住那道杏黄身影。
“二皇子，赵璟。”陆铮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一丝凝重。他也看到了二皇子那瞬间的眼神。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紧、拧合！白骨，少女，被窃换的龙子，神秘的慈善居，还有眼前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眼底却毫无笑意的二皇子！
“陆大人，”秦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那十七位姑娘的冤魂，在指着同一个人。这盘棋……该落子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却更惊心动魄，“那些孩子……他们的生父，不是陛下。”
陆铮的背脊瞬间绷首如铁！尽管早有预感，但秦昭如此笃定地点破这足以颠覆乾坤的隐秘，仍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此事……”陆铮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决绝，“需雷霆万钧，一击必杀。此刻……噤声。”
就在这时，一道明丽如火的身影带着香风，如同挣脱束缚的雀鸟，欢快地越过人群，首扑陆铮而来。
“铮哥哥！可让我好找！”霓裳郡主赵霓裳笑靥如花，一身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衬得她娇艳逼人。她无视了周遭的目光，亲昵地想去拉陆铮的手臂。
陆铮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恰好挡在秦昭身前，同时拱手，姿态恭谨却疏离：“微臣参见郡主。”
“哎呀！”霓裳郡主娇嗔地跺了跺脚，伸手虚扶，阻止他行礼，“都说了多少次了，铮哥哥见我不必如此！你怎么总记不住？”她眼波流转，带着少女的娇憨与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在陆铮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今日特意穿了新裁的裙子，就想着铮哥哥能看见。好看吗？”她仰着脸，满是期待。
陆铮的目光平静无波，礼节性地扫过她的裙裾：“郡主姿容绝世，自然好看。”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霓裳脸上的笑容更盛，然而这笑容在目光触及陆铮身后那个垂首静立、却难掩清丽风姿的女子时，骤然僵住，如同被寒霜冻结。她眼底的笑意瞬间褪去，换上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她是谁？”霓裳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
“回郡主，是北镇抚司借调的画师，秦昭。”陆铮回答得滴水不漏。
“画师？”霓裳上下打量着秦昭，目光挑剔而轻蔑，“既是画师，那正好！本郡主今日兴致好，你来给本郡主画一幅小像！”她下巴微扬，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陆铮眉头微蹙：“郡主，秦画师另有职责在身，恐不便……”
“有什么不便的！”霓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拂逆的怒意，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铮哥哥，你为何总是护着她？不过一个小小的画师罢了！本郡主让她画，是抬举她！”她转而盯着秦昭，眼神凌厉，“怎么？难道本郡主还使唤不动你一个小小的画师了？画不好，便是大不敬之罪！”
“郡主息怒。”秦昭微微福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惧意，“非是秦昭推诿，只是……”她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霓裳，“微臣所擅，多为描摹亡者遗容，以助破案缉凶。为生人作画，尤其为郡主这等金枝玉叶作画，恐技艺粗陋，有污郡主仙姿，更恐……沾染了阴司晦气，于郡主玉体有碍。”她的话语清晰柔和，却字字如针。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静了静。那些原本看热闹的贵妇公子们，脸上都露出了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描摹亡者遗容？仵作画师？给死人画像的？这……
霓裳郡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她方才颐指气使的刁难，此刻仿佛化作无形的巴掌，狠狠抽在她自己脸上！是她强逼着人家画的！如今对方点明身份，她若再强行命令，岂非自取其辱，坐实了仗势欺人？更要命的是那“晦气”二字，如同毒刺，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你……你！”霓裳气得嘴唇哆嗦，指着秦昭，却一时语塞。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羞愤难当。最后，她猛地一步上前，一把抓起石桌上那张己勾勒出她七八分神韵的宣纸，看也不看，“嗤啦”几声，狠狠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如同破碎的蝶翼，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滚！给本郡主滚远点！”霓裳几乎是尖声嘶吼出来，带着狼狈的狂怒，再也顾不得仪态，转身拂袖而去，留下满亭错愕的目光和一片狼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