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诏狱最深处的这间暗牢,仿佛是从地狱首接拓印下来的角落。空气凝滞而沉重,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陈年铁锈的腥味,还有一种皮肉轻微腐烂后散发的、令人窒息的甜腻。墙壁上挂满了形状狰狞的刑具,在几支松脂火把摇曳不定、将熄未熄的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滑腻的光泽,像无数双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王有财和他婆娘王氏,如同两只被剥光了毛、扔进冰窟的鹌鹑,紧紧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中央,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些悬挂的刑具,仅仅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和那几支火把投射在墙上、如同鬼爪般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就足以将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胆气彻底碾碎。几个身着玄色劲装、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如同石雕般矗立在阴影里,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酷刑。
“官爷!官爷饶命啊!”王氏率先崩溃了,她猛地抬起头,涕泪糊了满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力气,狠狠戳向身旁抖得比她更厉害的丈夫,“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他!都是这个天杀的!是他造的孽!”
王有财被她戳得一个趔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是他!”王氏的哭嚎在狭窄阴森的牢房里回荡,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疯狂,“是他嫌隔壁几户人家夜里娃儿哭闹,搅了他睡觉!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就坐在炕上生闷气!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后来…后来不知怎的,就跟隔壁那个…那个鬼一样的怪人搭上了话!”她眼中充满了恐惧,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是他…是他跟那怪人说的!他说…他说只要集齐九十九个婴孩的声带,用邪法祭祀…就能…就能复活死去的最在意的人!能心想事成!”她猛地指向王有财,指尖几乎要戳到他鼻子上,“都是他说的!是他教唆那怪人的!官爷明鉴啊!民妇…民妇最多就是收了点银子…帮着…帮着传传话罢了…”
秦昭站在陆铮身侧稍后的阴影里,听着这荒诞、残忍却又如此真实的自供,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夹杂着荒谬的怒火首冲顶门。她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意,而是一种极致的嘲讽与冰冷——仅仅因为嫌婴儿夜啼吵了自己睡觉?仅仅因为一个如此自私、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理由?就有人能轻飘飘地抛出“割九十九个婴孩声带”这样血腥恐怖的邪术点子?人性的下限,竟能低至如此深渊?
王有财被妻子彻底出卖,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扑倒在地,额头“咚咚”地磕在冰冷坚硬、沾满陈年污垢的石板上,声音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哭腔:“是!是我说的!是我多嘴!可…可我那只是随口一说啊!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就像…就像平时闲聊扯淡一样!谁…谁知道隔壁那个疯婆子…她…她竟然真信了!她真敢干啊!”他抬起头,涕泪混合着额头的血污流了满脸,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后怕,“她…她每次‘治好’一个孩子,得了那些官老爷夫人给的谢礼,大头都…都分给了我们…银子…好多银子…我们…我们也没想到…她真能下手…真敢割啊!我们以为…以为她就是骗骗钱罢了…”
“啪!”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裂帛般的爆响,骤然撕裂了牢房里所有的哭嚎和辩解!
是陆铮手中的鞭子!
那并非寻常皮鞭,而是浸透了盐水、鞣制得坚硬如铁的牛皮鞭!鞭梢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啊——!”王有财的惨嚎几乎不似人声!鞭影精准地落在他肩背上那层单薄的粗布衣服上,“嗤啦”一声,布料连同下面的皮肉应声而开!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血槽瞬间出现,滚烫的鲜血如同被挤压的浆果,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的石地和旁边王氏惊恐扭曲的脸上!
“嫌吵闹?”陆铮的声音响起,比这诏狱最深处的寒冰还要冷上十倍!他握着鞭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周身散发出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牢房内污浊的空气。他那双冰封的眼眸死死钉在王有财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雷霆万钧的审判之力:
“只因为你一人喜恶,只因为你一句轻飘飘的‘戏言’!”鞭子再次扬起,带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便纵容甚至引诱那疯子,戕害几十无辜婴孩!割喉断声,手段之酷毒,令人发指!”
鞭影再次落下!这一次是狠狠抽在王有财拱起的脊背上!
“噗!”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可能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你们的罪孽——”陆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地狱阎罗的咆哮,震得牢顶簌簌落下灰尘,“罄竹难书!万死难赎其辜!”
王氏被喷溅的滚烫鲜血和丈夫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彻底吓疯了,她白眼一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一软,竟首接晕死过去,在血泊和秽物之中。
秦昭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血腥而混乱的一幕,听着王有财那非人的惨叫,心中那因王家夫妇愚蠢恶念而燃起的怒火,并未因陆铮的鞭挞而平息半分,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悲哀与荒谬。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前朝余孽的复辟阴谋?邪教妖人的献祭仪式?甚至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深仇大恨?她唯独没想到,这桩令人发指、牵连数十婴孩终生残疾甚至可能殒命的滔天血案,其最初的源头,竟如此可笑,如此卑劣,如此……不值一提!
仅仅是因为嫌邻居的孩子夜里哭闹,吵了自己睡觉?
仅仅是因为一句恶意的、不负责任的“戏言”?
秦昭的目光越过痛苦翻滚的王有财和如泥的王氏,落在了暗牢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上。那箱子是随王家夫妇一同被抄来的“证物”。一名锦衣卫上前,沉默地掀开了箱盖。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箱内之物。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账册文书。
只有一堆堆、一层层,用粗糙油纸分开包裹着的、己经彻底脱水风干、呈现出深褐或灰黑色泽的……扭曲、蜷缩的细小肉块。它们堆积在箱底,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一种比任何刑具、任何血腥场面都更令人窒息、更毛骨悚然的死寂。
是那些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婴孩们,被永远剥夺的声带。
秦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诏狱里污浊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焚烧一切的冰冷烈焰。
她看着地上那两个因一己私欲便打开地狱之门的男女,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王有财的呻吟,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
“嫌吵?便割断了几十条婴孩的喉咙?你们……当真是天生的恶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