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不久，裴府那两扇朱漆大门便在夜色中缓缓打开。
裴凛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负手立于阶前，他没有带随从，目光沉冷地投向府门内，那片被灯笼晕染得影影绰绰的庭院深处。
府内的回廊转角，一道纤细的身影几乎是踩着梆子声的余韵奔了出来。
“兄长！”
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扬起的、少女独有的雀跃。
苏落小跑着来到裴凛面前，微微喘息，仰起脸看他。
她换下了白日里素净的衣裙，穿了一身水青色的烟罗衫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薄纱半臂，乌发挽了个简单的髻，只斜斜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
昏黄的灯笼光笼在她脸上，映得那双杏眸清澈见底，唇角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温顺又带着点讨好的娇憨。
这副模样，与昨夜槐树上那个出手便制住暗卫的少女，判若两人。
也与昨日竹林小径外，那个为半块碎玉对他嘶声尖叫、恨意滔天的孤女，截然不同。
裴凛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他清晰地记得玄羽的回报，记得影七那惊魂未定的描述，更记得自己掌心那支几乎被捏碎的白玉簪。
此刻她眼底那看似纯然的喜悦，在他眼中，无异于最精妙的讽刺。
“走吧。”
裴凛率先转身，迈步走下石阶，高大的身影没入府门外更浓的夜色里。
苏落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明媚了几分，快步跟上，落后他半步。
长街华灯初上。
刚过戌时，正是夜市最喧嚣热闹的时辰。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都挂出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各色摊贩沿着街边一字排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食肆里飘出的香气……
苏落一踏入，那双清澈的杏眸便亮了起来。
她不再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凛身后，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带着点小雀跃，左顾右盼，目光流连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上。
裴凛沉默地跟在她身侧，目光并未被周遭的热闹所吸引，自始至终，都若有若无地锁在苏落身上。
偶尔有路人好奇或惊艳的目光落在苏落身上，触及裴凛那视线，瞬间缩了回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苏落目光被一个吹糖人的老摊吸引，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那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正对着一个熬得金黄粘稠的糖锅，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
只见那糖稀在他手中迅速膨胀、拉伸、变形，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金色凤凰便在他指尖成型，引来周围孩童们一片惊叹的欢呼。
苏落站在几步外，安静地看着。
灯笼的光晕落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在老者手中逐渐成型的凤凰糖人。
裴凛停下脚步，站在她身侧，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她的神情太过自然，太过投入，看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裴凛几乎要怀疑昨夜玄羽的回报，怀疑影七那惊魂未定的描述是否只是错觉。
眼前这个为一只糖人驻足、眼底闪烁着纯粹星光的少女，怎么会是那个能悄无声息制住他精锐暗卫的鬼魅？
糖凤凰做好了，在草靶子上，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摊主乐呵呵地招呼着围观的孩童。
苏落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却没有上前去买。
她只是轻轻抿了抿唇，眼底那点向往悄然隐去，重新覆上一层温顺的薄纱。
她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裴凛的目光在她空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更深，抬步跟上。
又走了一段，一个卖各式面具的小摊吸引了苏落的目光。
摊位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面具，有狰狞的鬼脸，有憨态可掬的福娃娃，也有精致灵动的狐狸、兔子。
苏落的目光在一排狐狸面具上流连。
那些面具用薄薄的桐木或纸胎制成，描画得栩栩如生，尖尖的耳朵，上挑的狭长眼睛，带着几分神秘的气息。
她拿起其中一个白底红纹的狐狸面具，放在自己脸前比了比，歪着头，从面具眼睛的空洞处看向裴凛，声音隔着面具传来，带着一丝闷闷的、试探的笑意：
“兄长，好看吗？”
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清澈的杏眼。
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弯弯的，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俏皮。
裴凛的视线落在面具上那狭长的狐狸眼上，又穿透那空洞，对上她含笑的眼眸。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好看与否，只是突然伸出手。
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苏落拿着面具的手背。
苏落身体微微一僵，眼底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裴凛却恍若未觉，动作自然地从她手中取过了那个白底红纹的狐狸面具。
他没有再看苏落，目光落在手中的面具上，手指抚过面具边缘光滑的弧度。
“喜欢？”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
苏落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冰冷，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温顺带笑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
“嗯，觉得有趣。”
裴凛没再说话，只是随手将几枚铜钱抛给摊主，然后将那狐狸面具拿在手中，并未递给苏落。
苏落看着被他拿在手里的面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
“谢过兄长。”
两人继续前行，融入更加喧闹的人流。
越往前走，空气中脂粉的甜香和隐约的丝竹声便愈发浓郁。
一座灯火辉煌、雕梁画栋的三层楼阁出现在长街最繁华的地段。
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高悬一方巨大的鎏金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醉月楼。
楼内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夹杂着悠扬的琴音，像是一个独立于喧嚣夜市之外的、纸醉金迷的温柔乡。
衣着光鲜的客人进进出出，门前车水马龙，衣着鲜亮的龟公和丫鬟们殷勤地迎来送往。
苏落的目光落在“醉月楼”那三个字上，脚步未停，径首走了过去。
她没有回头，却在即将走过那大门时，脚步倏然一顿。
她侧过身，仰起脸看向身侧的裴凛。
“兄长，”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少女的娇俏：
“逛了这许久，口渴了吧？”
她抬手指了指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销金窟，笑意盈盈：
“想喝酒吗？我请你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