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浓稠的黑暗,被窗外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短暂刺破。惨白的光映出青玄沟壑纵横的脸,他枯瘦的手指正轻轻拂过桃木剑上那道深入木髓的暗红裂痕,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沉睡婴儿的脸颊。阿芷小小的身子蜷在爷爷怀里,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那道痕迹,仿佛想从中挖出那晚的雷霆与血腥。
“那金光炸开的时候……”青玄的声音在雷声余韵中响起,带着一种抽空了灵魂的疲惫,“像是有十个太阳,硬塞进了坟地里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光,烫得人眼睛要瞎掉的光,还有……一种像是烧焦了的头发混着檀香、又混着冰雪消融的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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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金光,如同开天辟地时的第一缕光,带着涤荡乾坤、焚尽诸邪的煌煌神威,自那枚印在李秀娥眉心的本命精血符上轰然爆发!
金光所及,一切阴霾怨煞,如同冰雪遇见了真正的烈日!
那最后疯狂挣扎、试图重聚的母子怨灵核心,被这蕴含了青玄生命精元、沟通天地正气的无上符力彻底吞没!李秀娥那双怨毒漆黑的眸子,在金光中瞬间被灼烧成两个空洞,随即整个扭曲的虚影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发出无声的、最后的凄厉尖啸,在刺目的金光中迅速消融、瓦解!她怀中那小小的钱耀祖怨灵虚影,也随之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那身刺目妖异的红嫁衣,在金光中如同燃烧的纸片,寸寸化为飞灰!
翻腾汹涌、笼罩整个坟地的黑红色怨气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撕碎!浓烈的怨毒之气被金光疯狂地净化、驱散!丝丝缕缕的污秽黑气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阴影,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变淡、消失!
金光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
光芒敛去。
坟地重新陷入昏暗。但那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口、令人窒息绝望的阴寒怨气,己然如同潮水般退去!空气虽然依旧弥漫着焦糊味、尸臭和浓烈的土腥,却多了一丝……雨后特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清新?那无处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刺骨感,消失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坟地。只有瓢泼大雨冲刷地面的哗哗声,以及劫后余生者粗重、颤抖的喘息。
青玄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跌坐在冰冷的泥泞里。他面如金纸,嘴唇灰败,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丝。刚才那口本命精血和强行催动金光神咒,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点元气。视线阵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
“道…道长!”村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成了!成了啊!那东西…那东西没了!没了!”
青玄无力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投向那口彻底敞开的血棺。
棺内一片狼藉。焦黑的木屑、破碎的衣料、散落的陪葬品……中央,是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焦黑残骸。大的那具胸口被金钱剑贯穿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洞,边缘碳化。小的那具更是蜷缩焦黑,几乎不形。那令人心悸的青黑浮肿、尖长指甲,都在金光和雷霆的毁灭性力量下化为了焦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如同焚烧油脂和木头混合的焦糊恶臭,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怨毒气息,确确实实……消散了。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棺内的污秽,将那粘稠的暗红“棺血”和尸蜡的痕迹冲淡、稀释,汇入泥泞。血柏木那暗红邪异的色泽,仿佛也随着怨煞的消散而黯淡下去,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焦黑。
“柱子!王三!你们怎么样?!”村长的呼喊声传来。
青玄吃力地转过头。赵大在不远处,脸色惨白,眼神呆滞,裤裆湿透,显然吓得不轻,但身上似乎没有明显外伤。李二则抱着自己那条被怨气扫过的手臂,虽然被糯米拔除了大部分煞毒,但手臂依旧乌黑,火辣辣地剧痛,人也是萎靡不振。
最惨的是王三。他手臂上被糯米拔毒的地方,皮肉焦黑翻卷,如同被强酸腐蚀过,深可见骨!乌黑的颜色虽然被遏制在肘部以下,但那伤口狰狞可怖,散发着腐臭,人己经痛晕了过去。
“快!快抬回去!找郎中!用艾草灰和雄黄酒清洗伤口!快!”村长嘶吼着指挥还能动弹的汉子。
青玄看着被抬走的王三,心中沉重。怨煞虽除,但这强行开棺沾染的阴毒,足以让王三那条手臂废掉,甚至折损阳寿。这就是代价。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柄斜插在泥水中的金钱剑上。曾经金光流转、串连紧密的一百零八枚古铜钱,此刻黯淡无光,布满焦黑的雷击痕迹。几枚靠近剑尖的铜钱,竟然在刚才的冲击中崩裂开来,露出里面的铅芯!串连铜钱、浸染了黑狗血的红绳,也断裂了大半。这柄陪伴他斩妖除魔的利器,在承受了天雷余威和血煞核心的反扑后,己然灵性大损,几近报废。
青玄心中叹息,挣扎着挪过去,将那柄残破的金钱剑吃力地拔出泥水,珍重地收回布袋。剑身冰冷沉重,再无往日灵动。
他又看向那口如同巨大疮疤般敞开的血棺,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围拢过来的村长和仅存的几个清醒汉子道:
“立刻…分开…用最薄的…白木棺材…素衣收敛…分开下葬…远离此地…普通坟地即可…不可合葬…不可陪葬…更不可…再做任何法事…让她们…尘归尘…土归土…”
“是!是!道长!我们明白!绝不敢再犯了!”村长和众人点头如捣蒜,脸上满是敬畏和后怕。
“还有…”青玄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被家丁架着的钱万贯,“钱家…好自为之…”
钱万贯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抖,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喃喃:“报应…报应啊…”他赖以炫耀的财富和强横,在那晚的雷霆与怨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经此一吓,钱家气运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衰败下去。不久后,钱万贯便在一场风寒中郁郁而终,偌大家业烟消云散,只留下“报应”二字在永宁村口口相传。
青玄在永宁村又逗留了月余。他元气大伤,几乎油尽灯枯。每日以符水调养,辅以草药,才勉强吊住性命。他强撑着,监督村民将李秀娥和钱耀祖的残骸分开,用最普通的薄棺收敛,穿上素净的白色殓衣,分别葬在村西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向阳坡地上。没有陪葬,没有法事,只有最简单的入土为安。
那口邪异的血柏木棺和散落的子孙钉,被村民拖到远离村子的乱葬岗深处,泼上桐油,付之一炬。冲天的火光燃烧了整整一夜,将那些浸透了怨气的邪木烧成了灰烬,也烧尽了永宁村这场噩梦的最后一点痕迹。
村子的生气在恐惧的余烬中,如同初春的野草,艰难地重新萌发。鸡鸣犬吠声渐渐回来,人们脸上也慢慢有了些血色。只是村东头那片被雷霆和怨气肆虐过的坟地,草木枯萎,泥土焦黑,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久久无法愈合。村中老人路过时,总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心有余悸。
当青玄终于能勉强下地行走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回他那柄在引雷之夜脱手飞出、几乎被遗忘的桃木剑。
剑静静地躺在当初跌落的那片泥泞洼地里,被雨水反复冲刷,沾满了污泥。青玄将它拾起,用衣袖仔细擦拭。
剑身冰凉。那道原本只是色泽暗红的裂痕,此刻却变得触目惊心!它不再是沁入木纹的痕迹,而成了一道深可见木髓的焦黑裂口!裂口边缘的木料呈现出被烈火焚烧过的碳化痕迹,漆黑、扭曲、狰狞!
青玄的手指抚过那道焦黑的裂痕。
指尖传来的,不仅仅是木质的冰冷粗糙。那裂痕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晚毁灭性雷霆的狂暴余温!残留着血棺怨煞被击碎时爆发出的、冰冷刺骨的绝望与怨毒!更残留着……他自己喷溅在剑身上、试图引动天威的那口滚烫的真阳涎与舌尖精血的气息!
雷霆的暴烈!怨煞的阴毒!人血的温热!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在那生死一瞬强行交融的力量,如同最霸道的烙印,被天雷硬生生地锻打、熔铸进了这道焦黑的裂痕深处,永远地烙印在了这柄桃木剑上!让它不再仅仅是一柄法器,而成了一柄承载着恐怖过往、煞气与正气并存的凶兵!
青玄握着剑,感受着剑身传来的微弱悸动,如同触摸着自己那颗同样伤痕累累、却又在绝境中淬炼得更加坚韧的心。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积压的所有阴霾和血腥都吐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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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里,最后一道雷声滚过天际,渐渐远去。雨势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敲打声。黑暗依旧浓稠,只有阿芷小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后来呢?爷爷?”阿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王三叔叔…他的手…”
“废了。”青玄的声音平淡,却带着岁月的沉重,“被那怨气煞毒侵了筋骨,能保住命己是万幸。钱家败了,钱万贯死了。永宁村…慢慢活了过来,只是那块坟地,好些年都不长草。”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那道暗红焦黑的剑痕上反复。
“那…那这剑上的…是…”阿芷的小手也摸索着那道裂痕,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冰冷与微烫的触感。
“是血。”青玄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苍茫,“有那血棺里渗出来的怨煞污血,有那天上劈下来的雷霆之血,也有……爷爷自己喷上去的,滚烫的人血。”
他低下头,在浓稠的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孙女那双盛满了恐惧和心疼的清澈眼睛。
“丫头,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这剑上的裂口,这道暗红的痕……它不光是木头裂了。它里头,封着那晚炸开的雷,锁着那棺材里滔天的怨,也浸着爷爷差点耗干的命!有些东西,碰了,就得用血,用命去填!天底下没有白捡的太平,也没有不付代价就能降住的妖魔。正道沧桑,除魔卫道……”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半生的沧桑与沉重,“从来就不是耍耍桃木剑、念念咒语的儿戏。”
黑暗中,阿芷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爷爷的胳膊,小小的身体传递着无声的依恋和一丝懵懂的震撼。
灶房里,只剩下爷孙俩相依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那柄静静躺在青玄膝上的桃木剑,那道深深刻入木髓、混合着雷霆、怨煞与人血的暗红焦痕,在无边的黑暗里,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禁忌、贪婪、勇气与代价的恐怖故事。
炉膛的灰烬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也终于彻底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