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的松木疙瘩烧得正旺，哔剥作响，映得墙角供着的三清神像影子在土墙上摇曳不定。阿芷裹紧了爷爷那件宽大的旧棉袄，小脸被火光烤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却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藤椅里闭目养神的青玄道人。
屋外是沉得化不开的冬夜，寒风卷着枯叶，时不时撞在糊着厚桑皮纸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怪响，像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轻轻刮挠。屋里倒是暖意融融，除了木柴燃烧的松香味，还弥漫着老陶罐里炖煮草药那股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爷爷，”阿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孩子气的神秘，“上回您说到那个…那个会钻进水缸里害人的水猴子，吓得好几宿没睡好呢。今晚…今晚讲个什么？”她缩了缩脖子，像是怕惊扰了屋外的黑暗。
青玄道人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沉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蕴藏着无数被岁月尘封的诡秘。他轻轻捋了捋颌下几缕花白的山羊须，目光投向那跳跃不定的火焰深处，像是在里面翻捡着什么陈旧的、沾着泥泞与血腥的记忆。火苗在他眼底明灭，勾勒出几道深邃的皱纹。
“水猴子…那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水精罢了。”青玄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在念诵某种古老的经文，“今晚要说的这个…才真是沾了人命，缠着怨气的凶物。”他顿了顿，火塘里一块松木“啪”地爆开一簇火星，阿芷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那年，也是这般湿冷的冬天，雨水没完没了地下，把整个吴郡城都泡得发了霉……”青玄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土墙，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人心惶惶的年月。
雨水像是天河漏了底，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将吴郡城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之中。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冲刷得油亮，却泛着一层滑腻腻的青苔。屋檐滴下的水珠，敲打着临街店铺伸出的竹棚子，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啪嗒”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腐烂的阴郁气息。
青玄一身半旧的靛蓝道袍，外罩蓑衣，斗笠压得很低，穿过城西这片略显破败的街巷。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在他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他要去城隍庙后街的“悬壶堂”，寻一味稀罕的“金线重楼”配药。脚步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在这过分寂静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巷子两旁的住户，门窗大多紧闭着，偶尔有一两扇窗户开条缝，很快又无声地合拢，只留下一道警惕而惶恐的视线余光。一种压抑的恐慌，如同这连绵的冷雨，无声无息地渗透在每一块砖石、每一缕空气里。
“听说了吗？柳树胡同老刘家的闺女…也没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颤音的女声从一扇紧闭的门板后隐约透出，“这都第几个了？作孽啊！”
“嘘！小声点！提不得！那东西…晚上专找没出阁的姑娘下手…”另一个更苍老、更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带着深深的恐惧，“找回来的…啧啧，那脸…都没了！”
青玄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微微侧耳，捕捉着门缝里漏出的只言片语。“没出阁的姑娘”、“脸没了”……这些破碎的词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雨幕的沉闷。他心中了然，看来吴郡城里，正闹着极凶险的邪祟。他不动声色，只是拢了拢蓑衣，继续朝前走去。
刚拐过一条更窄的岔巷，前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摩擦的哗啦声和衙役粗声粗气的吆喝。
“让开！都让开点！”
几个穿着府衙皂隶号衣的汉子，抬着一副用破草席匆匆盖着的担架，正吃力地从巷子深处快步走出。草席下，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随着衙役们的步伐微微晃荡。雨水很快打湿了草席，浸染开一片片深褐色的、不祥的湿痕，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棺木的腐朽气味。
领头的捕头姓赵，一张方脸被雨水淋得湿透，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里满是疲惫和一种深重的惊悸。他一眼瞥见站在巷子口阴影里的青玄，尤其是那身道袍和斗笠下露出的、迥异于常人的沉静目光，脚步猛地顿住。
“青…青玄道长？”赵捕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抢到青玄面前，抱拳深深一揖，“道长！您老可算出现了！这…这城里出大事了！”
青玄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担架：“赵捕头，何事如此惊慌？”
赵捕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的颤抖：“邪门！太邪门了！这己经是这个月…第西个了！都是好人家的黄花闺女，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人就没了踪影！等找到…”他指了指担架，喉头滚动了一下，“…脸皮都没了！就剩…就剩血糊糊的一片！仵作验了，皮…皮是生生被揭走的！”
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青玄的耳朵，一股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更邪乎的是，身上找不到别的伤！干干净净！就像…就像那层皮是自己飞走了似的！道长，您见多识广，这…这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啊？府尊大人愁得头发都白了，再这么下去，人心就全散了！求道长务必出手，救救这满城的百姓吧！”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青玄沉默片刻，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副担架上，那垂落的惨白手指，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一股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异常阴冷的邪气，混杂在血腥味和雨水的土腥气中，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尸首在何处发现的？”青玄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城西…乱葬岗边上！”赵捕头连忙回答，“前几个也是！都是在野坟岗附近找到的！邪门就邪门在，发现尸首的地方，根本不像第一现场！周围一点挣扎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干干净净！就像…就像那尸首是凭空出现在那儿的一样！”
野坟岗…乱葬岗…青玄心中一动。那是阴气汇聚、孤魂野鬼盘桓之地，也是某些邪物最喜爱的巢穴。剥皮…干净…无挣扎痕迹…这些线索在他脑中迅速串联。
“抬去义庄吧。”青玄道，“贫道稍后便去查看。”
赵捕头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催促着手下赶紧抬着担架离开，那湿透的草席下渗出的暗红水渍，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很快又被雨水冲淡。
青玄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他缓缓闭上眼，凝神静气，双手在宽大的道袍袖中悄然掐了一个“寻气诀”的手印。口中默诵茅山“探幽搜微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咒语无声，只有意念在识海中流转。一股无形的、极其细微的灵力涟漪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去，探向西面八方，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任何一丝异样气息。
片刻，青玄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破雨幕，精准地投向城西——野坟岗的方向！
在那里！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阴寒之气，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腐朽死意，如同毒蛇吐信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升腾，盘踞在乱葬岗深处某个点上！这股阴气，与刚才那担架上残留的气息，同出一源！它极其狡猾地隐匿在乱葬岗本身驳杂混乱的阴气之中，若非他动用茅山秘传的搜魂探气之法，几乎难以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