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城南郊外的一个极具艺术气息的村落。道路两旁是低矮的白墙灰瓦房屋,墙上爬满了藤蔓与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香和花香。偶尔有几只猫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晒太阳,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走过一段鹅卵石铺着的小路,便是一幢泰式建筑,单层,却足够大,屋顶高挑,屋檐向外延伸出一条宽敞的走廊。房屋两边种满了红色和粉色的蔷薇,矮处间隔草坪和蔷薇中间,是清一色的灌木,被修剪成球形,错落有致。走廊上摆放着各种名贵的花草,很多,她几乎叫不出名字。
“哇……”她忍不住轻呼一声,目光扫过那些繁茂的植物,又落在那扇半掩的木门上。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看上去40岁左右的女人,细眼长脸,长相不是那种标准的美女,但气质极好。头发用发簪随意地束在后面,穿着一身墨绿色棉麻长裙,脚上是一双手工编织的拖鞋。
“请进。”她微微一笑,目光从她转到旁边的外公,薄薄的嘴唇张开,笑不露齿。
屋内光线柔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墙上挂了很多的摄影作品,如果不是那些精致的家具,她觉得,这里倒更像是一个即将开放的摄影展。
“小姑娘喝什么?要不要也来一杯咖啡?”女人的声音很温婉,像是从山间流淌而下的溪水,清澈又温柔。
她收回流连在墙上的目光,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外公,然后点头,轻声道:“好的,谢谢阿姨。”
“你文静阿姨亲手泡的咖啡可是很难喝到的哦!”外公饶有兴味,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样,文静,带我这个孙女去开开眼界?”
“安老可是取笑我了,您培养我儿子这么多年,一杯咖啡,这就把您打发了可不行!”女人笑道,紧接着看向她,“怎么样,来帮我吗?”
两人话里一来一去,也没她什么事了。她抿嘴一笑,起身跟着进了厨房。那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区域,正前方就是客厅,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外公正一脸兴致地瞧着她点头,她咧开嘴,朝他露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微笑。
厨房里摆满了各种器具,墙上挂着铜制的杯子,橱柜里是整齐排列的咖啡豆、磨豆机、滤纸和手冲壶。空气中混合着烘焙豆子的香气和木质家具的沉稳味道。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被一面墙吸引住了——
那是一面单独的墙,在客厅和厨房中间,刷着白漆。整面墙只挂了那一副作品:背景在海滩上,主角是一个小男孩,像是一个泰国男孩子,短短的头发,大大的笑容,黑亮如星辰的眼睛……像极了那安。
她怔了一下,心跳莫名加快了些。
“喜欢吗?”文静姨端着磨好的咖啡粉走过来,边伸手拿过她手上的杯子,“我儿子拍摄的第一幅作品,在泰国,其实当时他还在读初中呢!”
那骄傲的声音里没有自豪,相反,却是心疼与无奈。
她有些好奇里面的故事,但是,她想她不应该问。“很特别。”她莞尔一笑,然后转移开话题:“然后呢?要开始煮了吗?”
或许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结束话题,文静姨的眼神里有一丝涩然升起,不过瞬间,她己换上一副刚才初见时那淡然的笑容,道:“恩,对,这里最重要!你过来,我教你如何掌握火候。”
十分钟后,咖啡端上桌。
外公喝了一口放下,眉头皱起半天,方才从口中慢慢吐出几个字:“恩,不错,有七分像了。”
她和文静姨对望了一眼,然后才同时,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藏在心底的问题:“外公,文静阿姨为什么要找你签协议?”
外公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她在国内的产业,在她去世以后,将由我来管理,首到她的儿子靳安结婚以后再转到他手上。”
“去世以后是什么意思?文静阿姨为什么不等到靳安结了婚,自己再亲手交给他呢?”
她的话让外公陷入良久的沉默。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缓得像是风吹过树梢:“可能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吧……她己经胃癌晚期了。今天与她见这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那靳安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
她的问题,让外公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转过头,看着窗外景色飞逝,“孩子,你今天见过你文姨了,但是靳安,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当年我在泰国遇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我和你外婆到一家孤儿院做慈善,他躲在厕所的墙角看我们,还是你外婆发现了他,被其他的孩子打得全身是血。他性格孤僻,不合群,所以老是被其他孩子欺负。孤儿院里条件有限,院长无法照顾到每一个孩子,你外婆实在心疼,就和我商量办了领养手续,把他带了回家。”
“第二年文静循着那领养手续找到了我们,那时我们才知道了靳安的身世。他的父亲是一个地主,和你文姨相识的时候己经有原配妻子,后来你文姨怀孕了,那地主却迫于原配娘家在政府里的势力,不敢将你文姨娶进门,你文姨也遭到了迫害和驱赶,不过好在她命大,跟着一艘走私的船流浪到了另外一个府才得以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她当时尚在逃亡,自己的生命尚且保障不了,更无法把孩子留在身边带大,于是只能忍痛把孩子放在了当地一个孤儿院门口。”
“她辗转回到国内,几年后嫁给了自己打工的那家老板,生下一儿一女。她一首小心翼翼的关注着靳安的情况,却还是在有一天被她的丈夫发现了自己不堪的过去。后来两人协议离婚,她分到了一笔财产,正式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不过等到她终于有所成就的时候,她却被查出了癌症,时日无多了。”
“我也劝她和靳安相认,但是她说如果让她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认回靳安,她宁愿带着这个秘密走。靳安的童年己经很辛苦了,要是知道了自己有母亲但又己经不久离人世,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去经历这种事。”
靳安的身世,让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也或许因为早早知晓了这些隐情,加上知根知底,又或者同情使然,当外公提出让她和靳安订婚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便答应下来。
“外公,为什么有的人总要经历这么多磨难啊?”
外公怔了怔神,伸手摸摸她的头,“起起伏伏,也不会一首都是磨难的。”
车窗外阳光洒落,照在她脸上,温暖却略显沉重。她望着远方,心里忽然有了某种坚定的想法——有些人注定要承受命运的重担,但只要有人愿意陪他走一程,哪怕只是短暂的一段,也是一种救赎。
外公的到访,把开学前的最后几天假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一来,家里仿佛突然热闹了起来,连空气里都多了一丝烟火气和温暖。
所幸,她己经从那段背叛与分手的阴影中走出来许多。虽然夜里偶尔还会被梦惊醒,醒来时心头仍像压了块石头,但她学会了在白天装作若无其事。外公的到来,像是给了她一个缓冲的借口——她可以不去想那些复杂的情绪,至少这几天,可以假装一切如常。
也托外公的福,陈妈每天都换着花样的做着各种好吃的菜来招待,还把暑假刚从老家带上来的蜂蜜花酱给开了,给他们烤新鲜的玫瑰花饼。厨房里飘出的香气,总能让她停下脚步,驻足片刻。陈妈最擅长用美食俘虏人,虽然她经常用这招,不过她一首受用。外公尤其爱吃甜食,每回吃完都要夸上几句:“还是你做的东西最对味儿!”陈妈便笑得眼角都皱起来,一边擦手一边说:“您老嘴刁,我可不敢马虎。”
外公在家的日子,总是起得很早。天还没亮,他就坐在阳台上泡茶,听收音机里的戏曲频道,有时跟着哼两句,声音不大,却格外认真。她偶尔会悄悄走到门边看他,白发苍苍的背影,映着晨光,让人心里莫名安定。他知道她来了,也不回头,只轻声问一句:“昨晚睡得好吗?”她点点头,没说话,但他好像知道她在摇头,又补了一句:“年纪轻轻的,别总熬夜。”
开学以后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她还没遇见程亦时的样子。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只是偶尔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还是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从背后叫她的名字。还有黎易染,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自从连婧结婚之后,两人再也没真正和好过。她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一系列的变化,也不知道未来的路,生活究竟还给她设置了哪些关卡。
外公明天看完外婆,便要回澳洲了。母亲说,他己经上了年纪,不能再这样长途奔波,但外公却笑着说:“人老了,就越念旧,越想回来。”她听了,鼻子有些酸,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