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药铺里,张诚趴在榻上,后背的伤口刚换过药。棉布被血浸得半透,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桌上那本从周先生暗库搜出的账本。
“大人,这账本里记的漕运亏空,足有三百万两。”随从在一旁清点,声音发颤,“还有去年冬天,北疆军粮短缺,账上却写着‘江南粮草己发’——可那些粮食根本没到北疆。”
张诚猛地回头,牵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没到北疆?那去了哪里?”
“周先生醒了片刻,说那些粮船行至淮河时,被人换了旗号,改道去了……青州。”
青州是三皇子的封地。
张诚一拳砸在桌上,青瓷茶杯震得粉碎:“他竟敢挪用军粮!”
窗外传来马蹄声,是沈砚派来的信使到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京中盯得紧,周显案恐难翻,速将江南实证密封递京,可托大理寺少卿林墨转交。
“林墨?”张诚着信纸边缘,“沈千户倒是选了个稳妥人。”林墨是出了名的铁面,当年连二皇子的门客犯案,都被他按律查办,从不徇私。
他当即取来宣纸,将账本上的关键记录抄录下来,又让周先生口述了三皇子在江南安插的眼线名单,一并誊写清楚。最后,他割破手指,在信纸末尾按下血指印——这是监察御史奏报急案时的旧例,以示所言非虚。
“把这封信缝在贴身衣物里,连夜动身。”张诚将密信交给最信任的护卫,“到了京城,先去大理寺找林少卿,若他不在,就去城南的槐树巷,找一个卖糖画的老汉,报上‘清风’二字。”
那老汉是早年周显布下的暗线,专为传递江南消息。
护卫刚走,药铺门被推开,周先生的亲信扶着个面色蜡黄的少年进来:“大人,这是周阁老家的小孙子,按阁老的吩咐,本该去江南投奔表亲,可表亲家昨天被官兵抄了,说是窝藏钦犯——孩子们走投无路,只能来投奔您。”
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见了张诚,“扑通”跪下:“张大人,求您救救我爹娘!他们被抓去大牢了,说要押解进京!”
张诚心头一沉。周显让家人去江南,本是想避开京城旋涡,如今连江南的表亲都被牵连,显然是三皇子怕留下后患,要斩草除根。
“起来说话。”他扶起少年,“你爹娘什么时候押解?走哪条路?”
“听牢头说……明天一早就走水路,经运河去京城。”少年哭着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玉佩,正是周显给老管家的那块,“爷爷说,凭着这个,或许能求个平安……”
张诚攥紧玉佩,指节泛白。他现在重伤在身,能动用的人手不足二十,要从官船手里救人,难如登天。可若是眼睁睁看着周显的家人送死,他又对不起周显那句“江南不能黑”。
深夜的扬州码头,几艘漕运船泊在岸边。王启年站在船头,看着属下将周显的妻儿押上船,嘴角勾起冷笑。
“大人,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开船,顺流而下,不出十日就能到京城。”属下谄媚道,“三殿下说了,等这事办妥,就升您做江南盐运使。”
“算他还有良心。”王启年灌了口酒,忽然想起什么,“张诚那边有动静吗?”
“没听说。他挨了那一刀,估计还躺在药铺里等死呢。”
王启年放下酒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张诚那眼神,像头受伤的狼,看着温顺,实则藏着狠劲。
“加派十倍人手守船,天亮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他沉声道,“尤其是那个药铺附近,盯紧了。”
药铺里,张诚正对着地图出神。随从忽然进来,递上一张字条:“大人,刚才有人从窗缝塞进来的。”
字条是周先生写的,字迹虚弱却有力:“运河闸口有暗渠,通往后山,是当年修漕运时留的应急通道,钥匙在码头老艄公手里,暗号‘月上柳梢’。”
张诚眼睛一亮。他知道那个闸口,是运河水位暴涨时泄洪用的,平时都用巨石堵着,竟还有暗渠?
“备马。”他挣扎着起身,后背的伤口又裂开了,“去码头。”
月上中天时,张诚带着五个护卫来到运河闸口。老艄公正坐在船头抽烟袋,见有人来,警惕地抬头。
“老丈,买碗茶。”张诚按周先生说的,低声道,“月上柳梢了。”
老艄公手一顿,放下烟袋:“客官要喝热茶,得跟我来。”
他引着众人绕到闸口侧面,搬开一块不起眼的石板,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从这走,能到官船底舱下方,不过只能容两个人,且得闭气半刻钟。”老艄公递过两把短刀,“里面有三个守卫,都是王启年的死士。”
张诚看向身后的护卫:“我去。”
“大人您有伤!”随从急道,“让属下去!”
“他们认的是我。”张诚扯掉包扎的棉布,露出渗血的伤口,“你们在外接应,听到三声梆子响,就放火船烧他们的粮囤,吸引注意力。”
他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暗渠。
水下又黑又冷,血腥味混着淤泥的气息涌进鼻腔。张诚闭着眼,凭着感觉往前游,伤口在冷水里泡得发麻,反倒不那么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摸到一块木板,用力一推,竟从官船底舱的排水口钻了出来。三个守卫正背对着他喝酒,他反手掷出短刀,正中最左边那人的后心。
另外两人反应过来时,张诚己扑了上去。刀刃相撞的脆响在狭小的舱房里回荡,他后背的伤口再次撕裂,血顺着衣襟滴在地上,却像是给了他力气——他想起周显在天牢里的眼神,想起沈砚信里的嘱托,想起那些还在等着“澄清玉宇”的百姓。
最后一声闷响落下,张诚拄着刀喘息,眼前阵阵发黑。他推开舱门,果然看到周显的妻儿被捆在里面。
“张大人?”周夫人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了?”
“没时间解释了。”张诚解开绳索,“跟我走,从暗渠出去。”
刚走到舱门口,就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和火光。是随从们按计划放了火船。
“快走!”张诚推着他们往底舱去,自己断后。
路过甲板时,他忽然看到王启年站在船头,正对着火把下的一张画像冷笑。那画像上的人,赫然是沈砚。
“沈砚啊沈砚,”王启年的声音飘过来,“你以为派张诚来江南就能查到什么?等你收到张诚的尸首,就该知道,跟三殿下作对的下场了。”
张诚的心猛地一沉。王启年要对沈砚动手?
他不及细想,只来得及将一枚刻着“漕”字的令牌塞给周夫人:“到了青州,找守将李威,凭这个他会护你们周全。”
然后,他转身朝着火光最盛的地方冲去——他要让王启年以为,自己还在船上。
暗渠里,周夫人抱着儿子,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忽然捂住了嘴。少年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仿佛看到爷爷在天牢里望着天窗的模样。
江南的夜,终究还是被血染红了。而那封带着血指印的密信,正快马加鞭地奔向京城,即将在平静的朝堂上,投下一颗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