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朗的目光从证物上缓缓抬起,投向面无人色、冷汗涔涔的孙太监。
这位大理寺卿素来以风流倜傥、长袖善舞闻名,此刻那桃花眼中再无半分笑意。
“孙公公,”
“苏仵作所言,你可有异议?这‘镜妖’显灵的机关,你是亲眼所见其人为,还是…确如你所言,乃巫蛊邪术?”
孙太监的腿肚子都在打颤,手指紧紧攥着拂尘柄,指节泛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狡辩?
李元朗不是裴阎罗,但他是宗室子弟,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诬陷他手下的人行巫蛊?
这罪名一旦坐实反噬,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老奴…老奴…”
孙太监的嗓音干涩发颤,眼珠乱转:
“老奴也是被那镜中鬼影吓糊涂了…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苏仵作技艺通神,破解妖法,实乃…实乃我大理寺之福,宫闱之幸啊!”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对着苏渺连连作揖。
“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李元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孙公公在宫中沉浮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会被区区光影戏法吓到‘情急’构陷?”
他向前踱了一步。
“本官倒是好奇,孙公公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苏仵作验看证物的耳房外,又如此‘及时’地扣上巫蛊大罪的帽子…究竟是何人授意?意欲何为?”
“无人授意!绝无授意啊大人!”
孙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是老奴…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是老奴…”
“够了!”
李元朗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
“本官没工夫听你这些车轱辘废话!来人!”
“在!”值房外肃立的侍卫应声而入。
“将孙太监暂且收押!严加看管!待裴少卿醒转,再行详审!”
李元朗的目光看向孙太监:
“孙公公,你最好祈祷裴少卿无恙。否则,你这身老骨头,怕是要在这大理寺的刑房里,好好‘回忆回忆‘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孙太监在地,涕泪横流,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凄惶的求饶声在走廊里回荡,渐渐消失。
李元朗的目光转向苏渺,眼底的寒意稍霁,但依旧凝重:
“苏仵作,受惊了。你破解‘镜妖’机关,功不可没。此案幕后黑手,急于掐灭线索,构陷于你,恰恰证明你己触及要害。”
苏渺微微躬身:
“下吏职责所在。”
她略一沉吟,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只冰冷的、褪色的旧银镯。
“大人,此物是属下在冷宫枯井,第三名死者小禄子身上发现。他临死前紧捂心口,护住此物,面带诡异微笑。更关键的是…”
她将银镯内圈对着灯光,指腹轻轻着那模糊不清的刻痕:
“大人请看此处。”
李元朗凑近细看。
灯光下,那极其浅淡、被岁月磨蚀的刻痕,线条扭曲繁复。
“这花纹…”
李元朗的眉头紧紧锁起,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本官似乎…在何处见过?”
“刺客袖口。”
苏渺的声音斩钉截铁:
“裴少卿遇刺当晚,那刺客袖口内侧,便绣有类似的金线花纹!虽只惊鸿一瞥,但那扭曲的形态,繁复的走向,与此镯内刻痕,如出一辙!”
“冷宫…赵嬷嬷…”
李元朗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幽深莫测:
“小禄子是冷宫洒扫太监,死前护着这银镯…赵嬷嬷又在井口说出那番‘冤魂索命’、‘钥匙’的鬼话…看来,这活了几十年的老鬼,知道的远不止她嘴上说的那些。”
他猛地转身:
“走!去冷宫!本官要亲自‘拜会’这位赵嬷嬷!
-
赵嬷嬷所居的那间偏殿,是这片冷宫勉强能遮风挡雨的角落。
窗棂上糊着早己发黄破烂的窗纸,透出一点如豆般昏黄的烛光。
李元朗示意侍卫在院外,只带了苏渺和两名心腹,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
“赵嬷嬷,大理寺卿李元朗,深夜叨扰,有事请教。”
门内沉寂了片刻。
然后,门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赵嬷嬷的身影,在昏黄油灯的光晕下浮现出来。
双眼扫过门外的李元朗和苏渺,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平静。
“哟,李大人,稀客啊。”
“还有苏仵作…怎么?枯井里的寒气,还没散尽?”
“嬷嬷说笑了。”
李元朗脸上挂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深夜来访,是想请教嬷嬷一事。嬷嬷在井边曾言,小禄子死前护着的那只银镯,是‘她’的,‘钥匙’…不知这‘她’,指的是谁?”
赵嬷嬷浑浊的眼珠在苏渺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李元朗身上,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李大人问这个…是想替那短命的孩子讨个公道?还是…想替某些人,遮掩些什么?”
“本官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
赵嬷嬷发出一声冷笑:
“这宫里的真相,比那井底的淤泥还脏,还臭!沾上了,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她猛地向前探出半个身子,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元朗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
“李大人想听真相?好!老婆子就告诉你!那镯子,是前朝刘贵人的!就是那个穿着红嫁衣、抱着孩子跳了井的可怜人!”
“小禄子那傻孩子,不知从哪里刨出了这东西,当成了宝贝!他以为找到了刘贵人‘冤魂’的信物,就是找到了离开这活地狱的‘钥匙’!他做梦都想把这东西交给能替他伸冤的人!他想告发!”
赵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想告发当朝的贵妃娘娘!告发她和禁军副统领陈豹!在…在先帝大丧期间!就在这冷宫后面的废殿里…行那苟且之事!被起夜的刘贵人撞破!才有了后来的‘跳井自尽’!”
李元朗和苏渺的瞳孔同时骤然收缩!
贵妃私通禁军统领!秽乱宫闱!
“你…你血口喷人!”
李元朗脸上的温和面具碎裂,厉声喝道,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
“血口喷人?”
赵嬷嬷疯狂地大笑起来,枯瘦的身体抖动着,老泪却顺着干瘪的眼角滑落:
“老婆子在这活棺材里熬了几十年!亲眼看着那些肮脏事一件件发生!刘贵人跳井前,她那贴身宫女秋月,就是老婆子一手带出来的!她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那镯子,就是刘贵人最贴身的东西!上面…还沾着那对狗男女仓皇逃走时,碰落的香灰!”
她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指向苏渺:
“苏仵作不是验出那香灰有鬼吗?去查啊!去查查贵妃宫里,是不是也藏着那种能烧出紫黑纹路的西域邪香!去问问那陈豹,他袖子里,是不是也藏着刻了同样鬼画符的木牌!”
“哦,对了,”
赵嬷嬷脸上的疯狂突然收敛,化作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笑容,她看着李元朗瞬间铁青的脸:
“李大人,您说…若是贵妃娘娘知道,她这桩天大的丑事,差点被一个小太监捅到裴阎罗面前…她会怎么做?她背后的王家…又会怎么做?”
她慢悠悠地从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袖子里,摸出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陈旧木牌。
木牌表面用拙劣的刀工,深深地刻着一个图案。
与银镯内圈的刻痕!
与刺客袖口的金线花纹!
一模一样!
赵嬷嬷将那木牌在李元朗和苏渺眼前晃了晃:
“这牌子,是秋月那丫头从陈豹那狗贼身上偷偷扯下来的…是老婆子在这冷宫里,唯一的‘护身符’了…李大人,您说,这东西…值不值得您高抬贵手,放老婆子一条生路?也省得…脏了您的手,污了您的耳朵,再把这宫里的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