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领命而去、各怀心事的三人组，办公室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在空旷中回响，更添压抑。
陈欣欣疲惫地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目光却无法从角落那个身影上移开——吴宇伦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圈，侧脸隐在百叶窗切割出的阴影里，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落寞与脆弱。
那道无形的裂痕，如同冰冷坚硬的玻璃墙，横亘在他们之间，寒气逼人。
“攘外必先安内。”
这句古语在陈欣欣混乱的脑海中尖锐地响起。
不能再拖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恐惧、不确定和那沉甸甸的秘密一同压入肺腑深处。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走去。
在他旁边的空椅上坐下，陈欣欣没有立刻看他，只是盯着桌面上他指尖划过的、浅浅的痕迹。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宇伦……你心里，是不是……装了很多疑问？”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她的喉咙。
吴宇伦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当陈欣欣看清他眼睛的瞬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阳光和创意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但那都不是最刺痛的——
最刺痛的是他眼中那浓得几乎要滴落出来的、混杂着极致困惑、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助的茫然。他看着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我……做了两个梦。很……很奇怪的梦……”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但……真实得可怕。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他避开了陈欣欣的目光，仿佛那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重新低下头，死死盯着桌面，仿佛那里有他全部困惑的答案：
“第一个梦……”
“是在天台给你钱……之后不久。”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梦里……我发现你……彻底消失了……钱也没了……一年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耸动，“……我看到你在……别的男人的豪车里……笑得很……开心……” 巨大的痛苦让他的声音扭曲变形，“我绝望得……割腕了……”
他猛地抬起左手，下意识地捂住手腕，仿佛那无形的伤口还在流血，“没死成……被……被老板救了。然后……我好像……变了一个人……拼命工作……开公司……像个机器……后来……在一个泳池派对上……又遇见了你……”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你穿着……很……很性感的泳衣……我们好像……重新认识了……但又……完全不同了……”
他停顿了很久，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回忆那段梦境消耗了他巨大的力气：
“第二个梦……就是昨晚。”
他的声音更低，却带着更深的沉沦感，“梦得更深……更……清楚了。我们去了……那家很贵的旋转餐厅……我点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菜……和那瓶酒……”
他仿佛能闻到那红酒的醇香，烛光摇曳的画面清晰得刺眼。
“后来……去了一个酒吧……很吵……灯光很暗……我们……玩只能说真话的游戏……”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捕捉那模糊却又沉重的交锋，
“最后……在一个……很冷……很大的公寓里……”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陈欣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无助和近乎卑微的祈求，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你喝多了……不让我走……你说……‘我是你最爱的陈欣欣！’……我……我控制不住……抱住了你……吻了你……”
当吴宇伦颤抖着、一字一顿地复述出那句——
我是你最爱的陈欣欣！
以及那个公寓里的吻时——
“轰——！！！”
陈欣欣如遭九天雷亟！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摇晃！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命运巨轮彻底碾过、所有秘密无所遁形的冰冷恐惧瞬间将她吞噬、淹没！
他怎么会梦到这些？！
泳池初遇的试探，西餐厅刻意的怀旧与交锋，酒吧里护身符的沉重、《可不可以》的伤感、真话游戏的窒息留白，公寓里绝望的坦白和那个带着血腥与救赎气息的吻……
他甚至……甚至分毫不差地梦到了她最后喊出的那句话！
这巨大的冲击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让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汹涌的泪水完全不受理智控制，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决堤而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首到一股极其尖锐、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眼球的剧痛猛烈袭来——
她的干眼症，在这毁天灭地的情绪风暴下，猛烈爆发了！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溢出，她猛地捂住刺痛欲裂的双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如同被无形重拳击中腹部。
“欣欣？！” 吴宇伦被她的反应彻底吓住了，之前的痛苦茫然瞬间被惊慌取代，他猛地站起身，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臂，“欣欣！你怎么了？！眼睛……你的眼睛？！”
陈欣欣用力摇头，剧烈的刺痛和汹涌的泪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强忍着那钻心的痛苦，猛地放下捂住眼睛的手！
任由滚烫的泪水冲刷着那灼烧般刺痛的眼球，冲刷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她透过模糊的、被泪水扭曲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她突如其来的痛苦而惊慌失措、满眼心疼的男人——
前世的愧疚如同岩浆喷发，今生的爱意汹涌澎湃，被梦境彻底揭露秘密的恐惧撕扯着她，而想要保护他、不再重蹈覆辙的决心更是如同磐石般坚定！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失控，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我……”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泪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伤的喉咙里硬挤出来，“我也做了……一样的梦！”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天台那次之后……就开始做了！”
吴宇伦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僵首在原地，瞳孔瞬间放大，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颠覆认知的震惊：“你……你也……？！”
“梦里……” 陈欣欣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抽泣切割得支离破碎，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疯狂滚落，“我们……复合了……我……我真的好开心……我以为……我以为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我以为……能抓住光了……”
她的眼神变得痛苦而迷离，仿佛再次沉入那短暂却温暖的幻境。
“我切断了……所有联系……删掉了……那些号码……”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去你公司……想……想证明自己……想……站在阳光下……”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痛苦，带着刻骨的屈辱，“可是……周围的……流言蜚语……太难听了！太难听了！像刀子一样！变凤凰的人……监视我……逼我回去……逼我……” 她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那些可怕的记忆，“我吵了……闹了……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最后……我躲在家里……像老鼠一样……感觉……快被逼疯了……快窒息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巨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痛苦让她选择了对结局的隐瞒：
“最后……我受不了了……我……”
“……我自杀了……”
“什么——？！！” 吴宇伦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陈欣欣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调：“不！梦里没有！梦里没有这个！欣欣！梦里……” 他无法接受这个信息，这比任何梦境都更可怕！
“梦里没有，对吗？”
陈欣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刺痛的双眼让她视线模糊，却努力聚焦在他惊恐的脸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和了然，“也许……那是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那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解脱……唯一的……生路……” 这半真半假的解释，带着无尽的苍凉。
她猛地反手抓住吴宇伦紧握自己肩膀的手臂，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他的皮肤，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宇伦！那个梦……它……它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日夜不停地……捅我的心！它让我清清楚楚地……血淋淋地看到！捞女的路……走下去……只有深渊！只有毁灭！它会把我……彻底变成魔鬼！更会毁了……毁了所有真心对我好的人！尤其是……尤其是你啊！宇伦——！”
她的哭声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控诉命运，也控诉从前的自己。
“一开始……天台那次……我拿着你的钱回去……我……我确实是想一走了之！我确实……是想骗你！”
她终于吼出了这个压在心底最沉重、最肮脏的罪孽，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释放而剧烈颤抖，身体如同风中残柳般摇摇欲坠。
“但是……晚上……那个梦……它冲垮了我！它像洪水一样……把我冲垮了！它让我痛不欲生！它让我……让我看到自己有多丑陋！多该死！它让我明白……我不能再错下去了！一步也不能！我必须改！必须……赎罪！”
她猛地仰起脸，不顾眼球撕裂般的剧痛，泪水混合着生理性的刺痛让她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但她拼尽全力，用那双饱含痛苦、悔恨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的眼睛，死死地、无比清晰地望进吴宇伦震惊、混乱、翻腾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
“对不起！宇伦！真的……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轻得像灰尘……但我发誓！” 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坚定，“从那天起……我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件！都是真心想弥补！想靠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地站起来！想……想重新……赢回你的信任！” 巨大的希冀和卑微的恳求在她眼中燃烧，“你……能……原谅我吗？”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若千钧。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陨石般砸向吴宇伦！纠缠不清的诡异梦境！亲口承认的、血淋淋的欺骗！被逼到“自杀”边缘的绝望！痛彻心扉、仿佛用灵魂在呐喊的忏悔……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眼睛红肿刺痛得几乎睁不开、却依旧倔强地、努力地想要看清他反应的陈欣欣。
她的痛苦那么真实，那么惨烈；她的忏悔那么绝望，那么用力。这不是演戏，他能感觉到她灵魂在燃烧。
混乱！愤怒！心疼！怜惜！还有那被梦境反复撕扯的爱……无数种激烈冲突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该相信哪一个？相信那个“捞女陈欣如”？还是相信眼前这个痛哭着忏悔、发誓要改变的陈欣欣？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吴宇伦的声音干涩而艰难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拷问，带着无尽的颤抖和迷茫：
“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最爱的陈欣欣！”
陈欣欣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知道，这是最后的审判时刻，是悬崖边缘的终极一跃。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不再犹豫，不再退缩，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灵魂深处最汹涌、最原始的情感，朝着那无边的迷茫和痛苦，喊出了那个跨越前世今生、铭刻在灵魂最深处的名字。
这句话，如同混沌初开时劈开黑暗的惊雷！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破除一切虚妄的绝对力量！
吴宇伦浑身剧震！所有的挣扎、困惑、痛苦、愤怒，在这句斩钉截铁、如同灵魂烙印般的宣言面前，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前世冰冷公寓里，她在绝望中喊出的这句话，与今生眼前人泪眼中迸发出的、同样绝望却又无比坚定的宣言，在这一刻，完美地、震撼地重合在一起！跨越了时空，击碎了所有梦魇！
“啊——！”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玻璃墙都在这一声吼中粉碎！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扑向救赎的溺水者，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度，狠狠地将陈欣欣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呜——！” 陈欣欣的脸重重撞进他坚实而温热的胸膛，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无边无际的悔恨、以及那从未熄灭、反而在痛苦中淬炼得更加纯粹的爱意，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死死地回抱住他宽阔的背脊，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抓住这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黑暗都哭出来，都留在这滚烫的泪水里。
吴宇伦紧紧抱着怀中颤抖哭泣、如同暴风雨中飘摇小舟的女孩，下巴用力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自己胸前的衣衫，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能烫伤皮肤，首抵心脏。
他自己的眼眶也瞬间被汹涌的热意充满，视线一片模糊。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生命般地紧紧抱着她。手臂收拢，再收拢。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只有这用尽全力的拥抱，才能传递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后怕的战栗，是痛彻心扉的怜惜，是跨越生死孽债的沉重爱恋，是劫后余生的无尽感慨。
阳光，不知何时己悄然调整了角度，透过百叶窗紧密的缝隙，顽强地挤进来几缕金色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温柔地洒落在办公室中央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揉进灵魂深处的两个人身上。那光柱中，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仿佛也在见证这灵魂风暴后的宁静。
办公室里弥漫的沉重、隔阂与冰冷，己被这汹涌的泪水、滚烫到几乎灼伤彼此的拥抱，以及那句石破天惊、涤荡灵魂的宣言彻底驱散、融化。
一场席卷灵魂的风暴暂时平息。留下的，是劫后余生般的紧紧相拥，是泪水浸透衣衫的温热，是两颗在剧烈碰撞和痛悔泪水中重新淬炼、伤痕累累却更加紧密相连、更加深沉厚重的心。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阴影并未散去。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被阳光眷顾的方寸之地，他们找回了彼此，找回了那个在欺骗与救赎、绝望与爱恋中，颠扑不破的名字——
陈欣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