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有个村子叫槐树沟,村口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虬枝盘曲,遮天蔽日。树下有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常年挂着褪色的白幡,那是村里唯一的纸扎店,店主是个姓刘的瘸腿老头,村里人都叫他“刘纸人”。
刘纸人手艺巧得很,扎的童男童女活灵活现,纸马纸牛筋骨分明,连二层小洋楼、彩电冰箱都能扎得惟妙惟肖。可就是有一点,他家的纸人,从不点睛。村里老人说,给纸人点了睛,容易“招东西”。
村里有个后生叫王二柱,游手好闲,胆子却大得出奇,专爱干些偷鸡摸狗、掘坟盗墓的勾当。他总觉得刘纸人那店里藏着什么宝贝,或者有啥发财的门道没告诉他。
这天夜里,王二柱喝了点劣质烧酒,醉醺醺地路过老槐树。月色惨白,槐树的影子张牙舞爪地铺在地上,风一吹,树叶哗哗响,像无数人在低语。纸扎店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这老瘸子,半夜三更还不睡,捣鼓啥呢?”王二柱心里嘀咕,借着酒劲,猫着腰就溜了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瞧。
这一瞧,差点把他的魂吓飞!
屋里哪是刘纸人!烛光摇曳下,只见一个穿着大红寿衣、脸上抹着厚厚白粉的老太太,正背对着门,坐在小马扎上。她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毛笔,蘸着朱砂,小心翼翼地……在给一个纸扎的童男点眼睛!
那童男穿着蓝褂子绿裤子,脸蛋红扑扑,嘴角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朱砂笔一点,童男那双空洞的眼眶里,顿时有了两颗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珠子!那眼珠子在烛光下,似乎还骨碌转了一下!
王二柱吓得腿肚子转筋,酒醒了大半。他认得那老太太身上的寿衣——那是村东头刚过世没几天的赵家老太太的!下葬那天,他还远远瞅见过。
“我的亲娘嘞……”王二柱大气不敢出,刚想悄悄退走,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碎瓦片。
“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屋里的“赵老太太”猛地转过头来!那张涂得煞白的脸上,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没有眼珠!她对着门缝,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色的牙齿,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谁……在外头……看俺……点眼啊……”
王二柱魂飞魄散,“嗷”一嗓子,连滚带爬就往家跑。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那老太太嘶哑的声音好像贴着耳朵根追过来:“看俺点眼……就得……帮俺……找眼……”
他一路狂奔,鞋子都跑丢了一只,一头撞进家门,用门栓死死顶住,瘫在地上,浑身筛糠一样抖,嘴里语无伦次:“鬼……鬼……赵老婆子……在刘纸人店里……点眼……”
他爹娘被吵醒,听他这么一说,脸都白了。他爹抄起门后的铁锹,壮着胆子问:“二柱,你看真了?莫不是喝多了眼花?”
“真……真真的!她还冲我笑!说要我帮她找眼!”王二柱牙齿打颤。
“坏了!”他娘一拍大腿,“准是赵老婆子生前眼瞎了半辈子,死了不甘心!这是怨气不散,找替身来了!谁看了她点眼,她就缠上谁,要借活人的眼珠子!”
这一夜,王二柱家灯火通明,爹娘守着他,寸步不敢离。他总觉得窗户纸外面有个人影在晃,听到指甲刮木头的声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带着土腥味的叹息:“眼……给俺……眼……”
第二天,王二柱就病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眼珠子通红,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请了赤脚医生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惊吓过度,邪气入体。
村里老人说,这事得找刘纸人,他懂这些“门道”。
王二柱他爹提着两瓶酒、一刀肉,硬着头皮去了纸扎店。刘纸人坐在门口,吧嗒着旱烟袋,听完来龙去脉,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王二柱家方向,叹了口气:
“唉,造孽啊。赵老婆子生前苦,瞎了二十年,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下辈子想看看这花花世界。我答应她,给她扎个有眼珠的童男下去伺候她。可她怨气太重,头七没过就自个儿‘回来’了,非要自己点……这活人撞见阴魂点眼,是大忌啊!”
“刘老哥,你可得救救二柱啊!他就这一个儿子!”王二柱他爹噗通就跪下了。
刘纸人磕了磕烟袋锅子,沉吟半晌:“法子……倒是有个,就看二柱的造化了,也得看他肯不肯舍点东西。”
“啥法子?只要能救他命,啥都中!”
“赵老婆子要的是‘眼’,但不是真要挖眼珠子。她是怨气蒙了心窍,想要‘看见’的福分。”刘纸人慢悠悠地说,“你让二柱,把他这些年偷鸡摸狗、掘坟倒斗得来的所有不义之财,一个子儿不留,换成纸钱和供品。再让他亲手扎一对‘眼睛’——用最干净的白纸,描上最亮的黑漆。”
“然后呢?”
“头七最后一天夜里子时,你带着二柱,把这些东西送到赵老婆子坟前,跪下磕头认错,诚心诚意地说:‘赵婆婆,俺错了,俺不该看您点眼。这些钱财供品,还有这对干净的眼睛,孝敬您老人家,求您收了怨气,安心上路吧。’说完,把纸扎的眼睛在坟前烧了。记住,烧的时候,二柱得闭着眼,心里默念‘俺啥也没看见’。”
王二柱他爹千恩万谢地回去了。王二柱听说要把好不容易弄来的钱都散出去,心疼得要命,但看着自己越来越模糊的眼睛,怕真成了瞎子,只能咬牙答应。
他强撑着病体,在爹娘的帮助下,把藏着的银元、铜钱、甚至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首饰,都变卖了,买来小山一样的纸钱和供品。又照着刘纸人的指点,用最上乘的白纸,细细描画了一对乌黑溜圆的纸眼睛。
头七最后那晚,月黑风高。王二柱被他爹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外乱葬岗赵老太太的新坟前。西周坟包起伏,磷火点点,夜猫子叫得渗人。
两人哆哆嗦嗦摆好供品,点燃纸钱。火光跳跃,映得坟头墓碑上的“赵”字忽明忽暗。王二柱闭着眼,捧着那对纸眼睛,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带着哭腔喊:
“赵婆婆!俺王二柱错了!俺不该偷看您点眼!俺不是人!这些年俺干的缺德事,俺都认!这些钱,这些吃的,还有这对干净的眼珠子,都孝敬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收了神通,安心投胎去吧!”说完,颤抖着手,把那对纸眼睛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纸钱堆里。
纸眼睛瞬间被火焰吞噬,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就在这时,一阵阴冷刺骨的旋风平地而起,卷着纸灰打着旋儿,首扑王二柱面门!他吓得魂不附体,紧闭着眼,心里拼命念:“俺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旋风裹着灰烬在他脸上盘旋了好一阵,才渐渐散去。西周恢复了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王二柱只觉得脸上被纸灰扑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眼睛更是像进了沙子一样难受。他爹扶起他,两人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王二柱的高烧退了,人也不说胡话了。只是他那双眼睛,虽然没瞎,却落下了病根,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像蒙着一层灰。更邪门的是,一到阴天下雨,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觉得眼眶里又冷又涩,好像塞进了两片冰冷的纸。
村里人都说,那是赵老太太没真拿走他的眼珠子,却在他眼睛里,留下了两片烧不掉的纸灰。是教训,也是印记。
从此,王二柱再也不敢靠近村口的老槐树和那间纸扎店。他彻底改了偷鸡摸狗的毛病,老老实实种地,只是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槐树下的纸扎店,依旧开着,刘纸人扎的纸人,依旧不点睛。
只是夜深人静时,路过的村民偶尔会听到老槐树下,传来若有若无的、老太太的叹息,还有细细的、像是毛笔描画的声音。大家心照不宣地绕着走,都说,那是赵婆婆,还在等着谁,给她点上一对真正“看得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