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上海滩。法租界的百乐门舞厅,是这十里洋场最耀眼的销金窟。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爵士乐撩人心魄,红男绿女在光滑如镜的舞池里旋转,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和欲望的甜腻气息。
苏曼丽是百乐门新晋的红,身段窈窕,嗓音甜糯,一双丹凤眼流转间能把人的魂儿勾走。她颈间总戴着一枚小巧玲珑的胭脂扣,白玉为底,嵌着一点鸽血般艳红的玛瑙,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几分妖娆。据说这胭脂扣是她从一位落魄的旗人小姐手里低价收来的老物件,来历不明,却与她相得益彰。
这夜,百乐门依旧人声鼎沸。苏曼丽正被一位姓胡的银行买办搂着跳一支慢西步。胡买办肥腻的手不老实地在她腰上游走,苏曼丽巧笑倩兮,不着痕迹地避开,眼角余光却瞥见舞池边一个穿着藏青色旧式长衫的男人。
那男人很瘦,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空洞洞的,正首勾勾地盯着她颈间的胭脂扣。他站的位置光线昏暗,整个人像融在阴影里的一抹青烟,与这灯红酒绿格格不入。苏曼丽心头莫名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一曲终了,苏曼丽借口补妆,匆匆躲进后台。对着梳妆镜,她抚摸着冰凉的胭脂扣,心跳还没平复。镜子里,她身后那扇通往幽暗走廊的门,似乎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那个青衫男人的脸,在门缝的阴影里一闪而过!
“啊!”苏曼丽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回头——门关得好好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捂住胸口,只觉得那胭脂扣贴在皮肤上,透骨的冷。
第二天,报童的吆喝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号外!号外!汇通银行胡买办昨夜离奇暴毙!尸体在寓所内,死状诡异!”
苏曼丽看到报纸,手脚冰凉。照片上胡买办寓所的地毯上,用暗褐色的、粘稠的液体画着一个扭曲怪异的符号,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报道说,胡买办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但双目圆睁,表情极度惊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法医初步判断是突发心梗,但现场那个符号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百乐门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关于胡买办死前和苏曼丽跳舞的闲话悄悄流传。苏曼丽强作镇定,但颈间的胭脂扣似乎越来越沉,那点红玛瑙在灯光下,总让她觉得像凝固的血滴。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百乐门依旧歌舞升平。一个常捧苏曼丽场、经营洋货生意的李老板,喝得醉醺醺,非要拉着苏曼丽去他的包厢“单独聊聊”。苏曼丽推拒不过,被他半拖半拽地拉进包厢。门刚关上,李老板就露出猥琐嘴脸,毛手毛脚地要去扯她的旗袍领口,嘴里喷着酒气:“曼丽……你这胭脂扣……真好看……让我仔细瞧瞧……”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胭脂扣的瞬间,包厢里明亮的壁灯“滋啦”一声,毫无征兆地灭了!陷入一片漆黑!窗外雨声哗哗,更显死寂。
“妈的!怎么搞的!”李老板骂骂咧咧。
苏曼丽的心脏狂跳起来,黑暗中,她闻到了一股极其微弱的、像是陈年樟木箱混合着劣质胭脂的古怪气味。紧接着,她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搭在了她握着胭脂扣的手背上!那触感,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石!
“啊——!!”苏曼丽和几乎同时摸到那只手的李老板,同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哐当!”包厢门被撞开,侍应生举着蜡烛冲进来。烛光摇曳下,只见李老板在地,裤裆湿了一片,眼神涣散,嘴里只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而苏曼丽,则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右手紧紧捂着颈间的胭脂扣,指缝间,一缕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胭脂渍,正慢慢渗出。
李老板被吓疯了,连夜被送进了疯人院。百乐门流言西起,人心惶惶。苏曼丽告了病假,躲在她租住的霞飞路小公寓里,门窗紧闭,拉上厚厚的窗帘,不敢见光。她试图摘下那枚胭脂扣,却发现那玉扣仿佛长在了她皮肤上,用力一扯,脖子就像被火燎一样剧痛,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形状……竟和报纸上胡买办寓所里那个诡异的符号一模一样!
她终于明白,这胭脂扣不是宝贝,而是索命的诅咒!她发疯似的翻找当初卖给她胭脂扣的那个落魄旗人小姐留下的地址,只找到一个模糊的“城隍庙后街”和一个名字——“婉容”。
苏曼丽裹着厚厚的围巾遮住脖子,像个游魂一样来到城隍庙后街。这里破败拥挤,弥漫着贫穷和腐朽的气息。几经打听,才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弄堂最深处,找到一间摇摇欲坠的木板房。敲开门,一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我找婉容小姐……”苏曼丽声音发颤。
老妇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尤其是她围巾下若隐若现的红印,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恐惧。“婉容……她死了……死了快十年了……”
在老妇人断断续续、夹杂着恐惧和叹息的讲述中,一段尘封的血案浮出水面。
婉容,曾是前清一位没落贝勒的庶女,家道中落后流落上海。她生得极美,尤其爱美,有一手梳妆打扮的好手艺。那枚祖传的胭脂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从不离身。后来,她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富商(正是胡买办的岳父,当年的洋行大班)看中,强纳为外室。富商的正室夫人极其善妒狠毒,得知婉容的存在后,竟买通几个地痞流氓,趁富商不在,闯入婉容住处。
他们不仅凌辱了婉容,最后,为了毁掉她那让男人着迷的容颜,更是在她惊恐绝望的注视下,用烧红的火钳,生生烫烂了她半张脸!混乱中,那枚珍贵的胭脂扣被扯落,沾满了婉容的血和泪。婉容不堪受辱,当晚就用半截碎瓷片割腕自尽,血染红了半间屋子。临死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蘸着自己的血,在地板上画下了那个扭曲的符号——那是她家族萨满教信仰中,代表“复仇之眼”的图腾。
她的怨气,她的血,她的绝望,都浸透了那枚被遗落在地的胭脂扣。
“那扣子……邪得很呐……”老妇人哆嗦着,“沾了婉容姑娘的血和恨,谁戴了它,谁就会被婉容姑娘的怨气缠上!她要报复!报复所有贪恋美色、心存邪念的男人!还有……戴着她心爱之物招摇的女人!”
苏曼丽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胡买办和李老板,都是当年参与或知晓婉容惨案相关人物的后代或关联者!而她,无意中戴上了这枚诅咒之物,成了怨灵现世的媒介!
回到冰冷的公寓,苏曼丽绝望了。她对着镜子,看着颈间那枚越来越红艳、越来越冰冷的胭脂扣,看着皮肤上那个清晰的、灼痛的“复仇之眼”印记。她感到一股阴冷的、不属于她的怨念,正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蚕食她的意识。镜子里她的倒影,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不属于她的、怨毒而凄凉的微笑。
夜里,公寓的灯忽明忽灭。苏曼丽蜷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黑暗中,她清晰地听到,房间里响起了缓慢、拖沓的脚步声,像是穿着湿透的绣花鞋在木地板上行走。还有……一个女人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放过我……”苏曼丽语无伦次地哭求。
那哭泣声停了。一个冰冷、沙哑、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女声,贴着她的耳朵响起,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嘲讽:
“这胭脂……配我的血……才好看……”
“你的脖子……真白啊……”
“戴了我的扣子……就是我的……”
第二天,霞飞路公寓的管理员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撞开了苏曼丽的房门。
屋内景象,让见多识广的法租界巡捕都忍不住呕吐。
苏曼丽倒在梳妆台前,身上还穿着华丽的丝绒睡袍。她的头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着,颈间一片血肉模糊。那枚胭脂扣,深深嵌入了她雪白的脖颈里,几乎被涌出的鲜血淹没,只露出一点妖异的红。白玉被染成了暗红,鸽血红玛瑙却红得更加惊心动魄。
梳妆台的镜子上,用猩红的、尚未凝固的鲜血,画着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符号——那只没有瞳孔的“复仇之眼”。而在符号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那墨水早己干涸发黑,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婉容**
案子成了轰动上海滩的悬案奇谈。百乐门短暂歇业,昔日灯红酒绿蒙上了一层驱不散的阴霾。那枚沾满鲜血的胭脂扣作为证物被封存,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不翼而飞。
从此,上海滩的夜晚多了一个传说。每当午夜钟声敲响,在百乐门空寂的后巷,或者在城隍庙幽深的弄堂里,偶尔会飘过一个穿着旧式旗袍、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的女人身影。她颈间一点红光闪烁,脚步无声,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年胭脂与血腥的冰冷气息。
而那些流连风月场、心怀不轨的男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感觉一阵莫名的寒意。谁也不知道,那枚消失的胭脂扣,下一次会在哪个旖旎的脖颈上,悄然绽放出索命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