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昶暴薨的第西十九日，笼罩天启城的阴霾仿佛凝结成了实质，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阳光透下，帝国最庄严的皇家寺庙——灵云寺，今日成了整个帝国哀思与祈求的核心。巨大的寺院山门前，早己被神情肃穆、甲胄森严的禁军卫队层层把守，只留一条由僧兵开出的狭窄通道。
寺庙内香火鼎盛，却丝毫驱不散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重，宏伟的大雄宝殿被改成了灵堂法场，巨大的“奠”字悬挂于佛龛之前，取代了金身佛像的庄严，太子灵位高置坛上，两侧是如林般肃立、身披锦斓袈裟的数十位高僧，低沉的诵经声连绵不绝，如同沉郁的潮汐，在殿宇穹顶下翻滚回响。
殿外广场上，按品级肃立着密密麻麻的王公勋贵、朝中重臣，所有人皆着素服，面沉似水，空气中只能听到沉闷的脚步声、压抑的咳嗽和偶尔几声被迅速掩盖的啜泣。
皇帝李灏在皇后的搀扶下，强打精神端坐御殿。他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龙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眼神浑浊，时而望向太子的灵位失神，时而又显露出令人心悸的戾气。李昭儿紧跟在母后身侧，一身素白孝服，低垂着眼帘，仿佛也沉浸在巨大悲恸中，唯有那偶尔掠过人群角落、快速而锐利的目光，泄露着她内心的警惕。
福王李睿与寿王李铭分别站在皇帝下首左右两侧，他们两人的位置相隔最远，李睿昂着头，紧抿着嘴，李铭则面色苍白，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几天前他经历了一场未遂暗杀，至今让他夜不能寐，他那原本精明的眼神，此刻也被一层厚厚的疑惧所笼罩。
在相对靠前的、安排给外邦使臣的位置上，阿史那律一身突厥贵族素服，显得格外虔诚庄重，他双手合十，低眉顺目，嘴唇微动似乎在跟着诵经，阳光透过窗棂斜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竟有一种圣洁的意味。
为了今日，阿史那律精心策划了一场几乎完美的刺杀计划，几天前，他一如往常前往凝碧楼消遣，在凝碧楼最底层，一处堆放废弃杂物、连老鼠都很少光顾的密室里与巴什尔秘密策划了这场刺杀行动。
行刺的武器是来自突厥工匠精心打造的多发袖珍机匣，采用韧性极佳的轻薄钢片折叠而成，展开后仅巴掌大小，动力来自精巧的牛筋扭力簧，能无声发射出淬毒的钢针。
巴什尔则凭借马夫身份，很快就打探到，在慈恩寺后院，负责照料往来官贵马匹的低级执事僧名为了空，此人不仅嗜酒如命，还好赌成性，因此债台高筑，巴什尔一边向他许诺丰厚钱财，一边以其性命相威胁，迫使了空与自己合作。
在巴什尔的威逼利诱下，了空将一件备用的低级杂役僧袍，以及一张寺庙简图藏到了后院堆放草料的后门角落夹缝中。寺内有一条鲜有人知的排水暗道，这条暗道通往寺外小巷，而出口恰好就在这个偏僻的角落。
漫长的诵经环节终于结束，接下来就是所有与会人员向太子灵位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高僧拖长了声调：“举～哀～～”
瞬间，从皇子到百官，大殿内外数千人如同被无形巨手按下，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埋首于地，一片悲泣呜咽之声随之而起。
李铭的位置靠近大殿的侧门，就在他随着众人俯下身去，额头即将触及冰冷地面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他右侧后方不远处，一个穿着普通杂役僧袍、身形瘦削的僧人，在弯腰下拜的动作中，宽大的袖口极其隐蔽地对准了李铭的后颈方向！
一缕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到的微弱流光，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
一根长达寸许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李铭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钢针透颈而出，刺穿了气管！尖利的刺痛感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李铭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下意识地轻轻蹙了一下眉头，他的动作便骤然停滞，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双眼瞬间瞪大，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惊骇，他想吸气，喉咙里却只发出了“嗬…”的一声怪响。
紧接着，他那苍白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骇人的青紫色！瞳孔迅速放大！全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整个人如同一具失去了支撑的木偶，毫无征兆地重重向前栽倒！
“噗通！”
一声闷响砸在空旷寂静的大殿石板上！巨大的声响在的高僧“兴”的余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倒下的位置，距离皇帝和李睿都不过数尺！
“三…三殿下！” 距离最近的几个太监和官员最先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只见李铭侧躺在地，身体诡异地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僵硬，双目圆睁，脸上定格着临死前极端痛苦扭曲的表情，青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己经气绝身亡！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从他倒地到完全失去生机，不超过十息！
“啊——！” 李昭儿身边的宫女发出了尖锐的哭喊，李昭儿自己也捂住了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死亡的降临方式如此诡异而迅速，让她浑身冰冷。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剧震，他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甚至渗出血丝！
二皇子李睿离得最近，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的表情震惊无比，但眼神深处除了震惊，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僵硬和……一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庆幸？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厉声吼道：“护驾！太医！快传太医！！” 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慌乱。
混乱瞬间爆发！
禁军如临大敌，刀剑出鞘的声音“噌噌”作响，试图控制场面并维持秩序。惊恐的人群开始推搡，尖叫声、哭喊声、呼唤声乱成一团。
就在这混乱的最高点——
“刺客！刺客在那里！” 禁军统领指着殿门方向一声暴喝！
只见在靠近侧门的人群后方，一个穿着杂役僧袍的身影正低着头、极其迅猛地向殿外挤去！他动作麻利，显然对路径非常熟悉。
“抓住他！”无数目光瞬间聚焦！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御前侍卫眼疾手快，猛地探身试图擒拿！
那名僧侣猛地回身，脸上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的凶狠，袖中寒光一闪！侍卫痛呼一声，捂着胳膊踉跄后退，就在这交错的瞬间，僧侣为了阻挡追赶者，毫不犹豫地将一首攥在手中的一件东西向后猛地一掷！
“叮当！”
一支半尺长、尾部带着鲜明红色羽毛和精钢箭簇的特制弩箭摔落在了大殿光滑的石板上！声音清脆刺耳！
“是福王府里的追风破甲箭！” 一个兵部侍郎失声喊了出来！他认得这种特制的箭矢，因其射程远、破甲强，专为李睿的心腹精锐配备，数量有限，每一支都登记在册！
刹那间，所有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李睿身上！
前几日刚刚发生“福王派人暗杀寿王未遂”，现在太子法会现场，寿王离奇暴毙，混乱中出现刺客身影，刺客逃脱时又恰好掉落了福王专属卫队的制式标志性武器！
铁证如山！人赃俱获！
“李睿！你这个逆子！你…你竟敢…在佛门清净地，在你长兄灵前…对你亲弟…下此毒手！！” 皇帝李灏气急攻心，手指颤抖地指向面色瞬间惨白的李睿，嘶吼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张皇后凄厉的哭声和皇帝吐血倒下的景象彻底点燃了恐慌。
李睿看着那支刺眼的箭簇，又看着群臣惊恐、猜忌甚至带上了敌意的目光，听着父皇那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逆子”，他脑中最后那根理智的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不是我！这是陷害！是有人要害我！！” 李睿双目赤红，疯狂地咆哮起来，他猛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谁敢诬陷本殿下？！滚开！让我出去调兵！！”
他挥剑格开试图靠近安抚的官员，状若疯虎般冲出大殿！他完全没注意到，在混乱的人潮边缘，突厥王子阿史那律脸上那转瞬即逝、如同冰原寒星般冰冷而又得逞的微笑。
李昭儿扶着几乎昏厥的母后，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她的目光扫过那支被丢弃的“追风破甲箭”，落在二皇兄状若疯癫的背影上，最后定在阿史那律那被悲痛面具遮掩的冷酷眼神上，心沉入了谷底。
窟窿，彻底捅破了。二皇子李睿，这个己经陷入疯狂和恐惧的困兽，注定要开始他最后的、毁灭性的冲锋，灵云寺的血色法会，如同丧钟，为即将到来的兵燹之灾，敲响了第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