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日,洛州新宫。空气仿佛凝固着无形的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今日,是董昌稷强行安排好的禅位大典,也是那个盘踞在张皇后心头许久、关乎女儿生死的最后期限,她心中那份孤注一掷的计划,将在今日实施。
新搭建的受禅台高耸在承天门外,旌旗猎猎,甲士林立,一派庄严肃穆的假象。董昌稷身着尚未完全合身的玄色十二章纹衮冕,嘴角噙着志得意满的冰冷笑意,缓缓登上高台。阶下,以陈胤、卢靖元为首的满朝文武屏息垂立,噤若寒蝉,远处,隐约传来被强制驱赶到广场边缘观礼的洛州百姓,压抑而零散的呜咽声。
就在这登基仪式的最高潮——李睿,那位己被剥夺一切尊严、如提线木偶般的废帝,在两名如狼似虎的董氏甲士“搀扶”下,颤巍巍地被押送到受禅台中央,他手中捧着一个明黄锦缎包裹的玉玺,按照程序,他需亲手将这玉玺授予董昌稷。
高台上,李睿面无人色,双腿几乎无法支撑站立。台下的广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却尚算规整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破了外围卫兵松懈的阻拦,朝着受禅台的方向疾奔而来!是张皇后!
“护驾!”有警觉的侍卫高喊。但张皇后并未携带兵刃,她那决绝的姿态却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冲击力,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凄厉而清晰,瞬间撕裂了仪式的虚伪:
“李睿!放下!那不是你能给的!那不是你的东西!” 她指向董昌稷,目光如火炬般燃烧着最后的生命,“董昌稷!弑君篡国、屠戮忠良、祸乱宫闱、残杀稚子!你这衣冠禽兽!有何面目受此神器!有何面目沐此天恩!”
她的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董昌的命门,董昌稷脸色铁青,杀机毕现,高台上的甲士立刻就要上前抓捕张皇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视线都被她吸引住的瞬间!
张皇后的目光,穿过刀剑和甲胄的寒光,牢牢地锁定了受禅台侧后方阴影里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里,一个身材瘦小、穿着最底层杂役灰布衣衫的纤弱身影,正蜷缩在一个巨大的、运送宫中祭祀用残花的破旧竹筐之下,她的眼神惊恐,却又死死地咬住嘴唇,是李昭儿!
就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皇后嘴角忽然扬起一抹极其细微、却饱含无尽爱怜与悲怆的笑意。
同时,她用一种只有昭儿才能立刻意会的、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朝着身后宫墙根最偏僻的一道运送污水出宫的偏门水道方向,狠狠甩了一下头!动作快如闪电,然后立刻绷紧,恢复那愤怒疯癫的姿态。
她的眼神里没有告别的话语,只有赴死的决心和催促女儿快逃的急切!
李昭儿的心脏被猛烈撕扯!她明白了!母亲是在用生命,在用这惊天动地却又注定短暂的自毁式的爆发,为她制造这唯一的、稍纵即逝的逃生机会!
“啊——!” 李昭儿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呜咽,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灶灰。但她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母亲的命不能白费!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装着残花的破竹筐猛地扣在自己身上!趁着台上台下所有人都被发疯控诉的母亲吸引的极度混乱之中,她如同受惊的幼鼠,悄无声息地从竹筐下窜出,瞬间矮身钻进了宫墙根下那道散发着恶臭的、半人高的污水泄水口!
污泥脏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刺鼻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母亲在用命换我活下去!爬!快爬!
高台上,甲士的手终于揪住了张皇后的衣襟。董昌稷因登基吉时被如此搅扰,眼中杀意滔天!
张皇后猛地挣脱,面对着刺向她的刀锋和甲士狰狞的面孔,毫无惧色。她的目光最后一次,仿佛能穿透宫墙望向那己经消失在水道尽头的女儿,脸上竟绽放出一种悲壮而圣洁的光芒!
她骤然转身,面对受禅台上己经握紧佩剑、即将下令将她格杀的董昌稷,以及那个魂不附体的废帝李睿,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饱含着一个亡国皇后最后的骄傲与诅咒:
“列祖列宗!皇天后土!睁开眼看看吧!大晟不孝子孙李睿,今日铸下千古奇耻!助尔逆贼董昌稷,行此禽兽之篡!我张氏以血为祭——天道!昭昭!尔等篡逆者!必遭天诛——!!”
最后一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而出!同时,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猛地一头撞向受禅台那坚硬冰冷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白玉基石!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碎的巨响!
鲜血如怒放的红梅,瞬间在洁白的玉石上炸裂开来,触目惊心!她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象征权位根基的石阶之下。
死寂!绝对的死寂!
登基的鼓乐骤停!所有虚伪的仪式感被这滚烫的鲜血彻底撕得粉碎!董昌稷脸上的笑容僵死,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李睿吓得失禁,在地!陈胤、卢靖元等人脸色煞白!台下那些被迫观礼的民众中,终于有按捺不住的悲泣爆发出来,旋即又被刀兵的呵斥强行压下!
董昌稷的登基盛典,在开场的巅峰时刻,被张皇后用生命和满腔热血,涂抹上了永远无法洗清的、浓重的血色和屈辱!
此刻,在冰冷肮脏、弥漫着腐败气息的宫墙污水渠深处,李昭儿凭着记忆中嬷嬷们探来的模糊路线和一股源自骨髓的求生本能,手脚并用地在黑暗和恶臭中奋力爬行!污水的冰冷浸入骨髓,划破皮肤的伤痛,都无法淹没她内心巨大的悲痛,母亲撞向石柱的那一声闷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泪水、污泥和血水混在一起,但那双在黑暗中瞪大的眼眸,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那不是恐惧的泪光,是痛彻心扉,更是用母亲的生命点燃的、无比坚毅的求生之火!
“活下去…母后要我活下去…为了母后…”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在窒息与绝望的边缘挣扎着,一点一点,爬向那象征着外面世界的出口。沉重的宫门隔绝了身后的喧嚣与血腥,宫墙的阴影被用力甩在身后,最终,前方透来了一丝微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光芒!
当满身污秽、精疲力竭的李昭儿终于从那恶臭的水渠出口爬出,冰冷、粘稠、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污水,浸透了她单薄的粗布衣衫,她瘦小的身躯在宫墙外泄水渠底部的淤泥中艰难地翻滚、爬起,初夏的阳光照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浑身无法控制的战栗。
她顾不得恶心,疯狂地用污泥涂抹在脸上、颈项和的手腕上,试图掩盖自己过于白皙的肤色和属于宫廷的精致痕迹。污水混合着污泥,将她瞬间变成了一个肮脏不堪的“小泥人”。她踉跄着爬上岸,跌跌撞撞地冲向河边茂密的芦苇丛。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落。母后!母后!为了她,用那般惨烈的方式,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用生命为她撕开了唯一的生路!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一头扎进河岸边茂密的芦苇荡,步履蹒跚却异常决绝地走向了未知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