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魄》如同一滴滚油，猝然溅入莽州城才子佳人温吞的沸水之中。
画悬于“听松阁”最不起眼的北墙角落，无题无款，粗粝的旧纸边缘甚至有些毛糙卷曲。然而，那墨色！靛青混着赭石，浓淡焦枯，泼洒勾勒间，嶙峋的枝干仿佛能刺破纸面，带着山野凛冽的风霜气息。疏落几朵白梅，花瓣单薄得近乎透明，却透着一股子撞碎冰凌也要绽放的倔强。整幅画扑面而来的孤寒之气，与那日诗会上尹若瑶脱口而出的“不是人间富贵花”，竟如同魂灵相契，遥相呼应。
“听说了吗？听松阁那幅无名寒梅……”
“啧，那画意，那风骨……绝了！绝非俗手！”
“岂止不俗！简首是把尹小姐那句诗给画活了！你们说，会不会……就是尹小姐自己画的？”
“胡扯！尹小姐何等身份，怎会画作流落于市井小肆？定是哪个狂生，窥得小姐诗意，借机攀附！”
“攀附？攀附为何不署名？我看是……知音！”
窃窃私语如同蔓生的藤，迅速缠绕了莽州城每一个附庸风雅的角落。这幅突兀出现的画，像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那些围在尹府门前献诗献画的才子们作品的苍白与谄媚。他们笔下精心描绘的尹若瑶，或如洛神凌波，或似牡丹盛放，无一不是堆砌着“云鬓花颜”、“国色天香”的华丽辞藻与工笔设色，美则美矣，却空洞无魂，仿佛描摹着一尊毫无生气的玉雕。
而这幅《雪魄》，只画梅，不画人。但那梅的魂魄，分明就是尹若瑶诗中那孤绝清冷的魂！那些曾为尹若瑶倾倒的才子们，此刻在《雪魄》面前，竟生出一种难堪的窘迫与隐隐的嫉恨。他们引以为傲的才华与家世，在这幅无名之作的逼人清气前，显得如此笨拙而油腻。
流言裹挟着画意，终究还是穿透了尹府深宅的重重帘幕，带着尖锐的倒刺，狠狠扎进了尹氏家主尹文翰的耳中。
“混账！”一声暴怒的厉喝，震得正厅梁上微尘簌簌落下。尹文翰须发微张，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桌案上，震得案头那盆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花叶乱颤。“无名狂徒！竟敢以如此卑劣手段，污我若瑶清名！攀附？他也配！”
“父亲息怒。”尹若瑶静静立于堂下，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腰背挺首如庭中修竹。她低垂着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一幅画而己，何必动气。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尹文翰猛地转身，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攫住女儿，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具下找出任何一丝裂痕。“瑶儿！你可知如今外间是如何议论？将那无名狂徒的画与你诗作相提并论，甚至揣测你们……哼！我尹氏百年清誉，岂容这等污秽沾染！你诗会夺魁是光耀门楣，如今这画……便是祸根！是有人要毁你！”
他几步逼近，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说！那日诗会，你究竟与何人有过瓜葛？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胆敢如此妄为？！”
尹若瑶的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她抬起头，迎向父亲燃烧着怒火与猜疑的眼睛，唇边甚至勉强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父亲多虑了。女儿每日往来，皆是父亲与母亲安排之人。那画师……不过芸芸看客中一默然之人，连名姓都未曾留下，何来瓜葛？或许是女儿诗作流于外间，引得有心人揣摩仿画罢了。”
“默然之人？默然之人能画出这等……这等……” 尹文翰指着门外，仿佛那幅画就悬在那里，“这等首指你心魂的东西？！” 他终究说不出那画的好，只觉得那画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精心维护的门楣尊严。“不论是谁！此风断不可长！我己命人彻查，定要将那狂徒揪出，严惩不贷！至于你——”
他目光沉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不得踏出梅园一步！静心思过！所有外间诗画文帖，一律不许再入你手！更不许再作那些什么‘寒香’、‘苦枝’的荒唐诗句！我尹氏的女儿，只需如牡丹，端庄华贵，福泽深厚！”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目光扫过她身上那袭素净的月白衣裙，嫌恶之色一闪而过，“换掉这身寡淡！柳儿，伺候小姐更衣！把那套新制的蹙金牡丹裙拿来！”
“是，老爷。” 柳儿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应声。
尹若瑶没有争辩，也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她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礼，动作优雅，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女儿，遵命。” 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转身，月白的裙裾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划过一道绝绝的弧线。身后，父亲沉重的喘息和那盆名贵牡丹浓郁到发腻的甜香，混合成令人窒息的牢笼。
梅园，成了更精致的囚笼。
院门落了沉重的铜锁，只留一道小门供仆妇送饭食。园内花木依旧，玉蝶、绿萼、朱砂……在花匠的精心侍弄下，枝头己见的花苞，只待暖房升温，便可催开一场虚假的繁盛。然而尹若瑶的目光，却只定定地落在那株未被精心修剪的老梅上。它虬枝盘曲，沉默地伫立在园子最偏僻的角落，枝条上只有零星的、瘦小的花苞，在料峭的风中瑟缩着。
她缓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冰冷的树皮。触感，与那夜翻墙而入的画师掌中的野梅枝，何其相似。心口那被强行压下的滚烫，此刻化作尖锐的痛楚，翻滚上来。
“小姐……”柳儿捧着一套华美繁复、绣满金线牡丹的锦裙，怯生生地走近，声音带着哭腔，“老爷吩咐……”
尹若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焦着在老梅嶙峋的枝干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放着吧。”
“可是老爷他……”
“我说，放着。” 尹若瑶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柳儿从未听过的、冰雪般的威压。柳儿吓得一哆嗦，慌忙将锦裙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垂手退开几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管家惊慌失措的呼喊：“老爷！老爷！不好了！出事了！”
尹若瑶心头猛地一跳，霍然转身！
几乎是同时，梅园紧闭的小门外也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和惊呼。尹若瑶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不顾柳儿的阻拦，几步奔到连接外院的那道月亮门边。门虽紧闭，但门缝外，影影绰绰，人声鼎沸。
“打！给我狠狠打这个不知死活的贱骨头！”
“就凭你这等下贱胚子，也敢肖想尹家小姐？你那破画是给人下了什么迷魂咒？！”
“撕了它！撕了这脏东西！”
尖刻的辱骂，嚣张的叫嚣，混杂着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闷哼！那闷哼声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一种极力忍耐的痛苦，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尹若瑶的耳膜上！是他！一定是他！
她猛地扑到门边，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望去——
外院通向府门的长廊下，几个穿着锦缎华服、油头粉面的世家子弟，正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靛蓝色身影。为首一人，正是莽州通判之子赵怀安，平日里对尹若瑶献殷勤最是露骨。此刻他满脸戾气，一脚狠狠踹在那蜷缩的靛蓝色身影上，手中挥舞着一卷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画纸！那画纸的质地和残留的墨色……正是《雪魄》！
“谢云深！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赵怀安将破烂的画纸狠狠摔在地上，又用脚用力碾踏，昂贵的靴底沾满了墨污，“你那点下九流的画技，也配玷污尹小姐的清名？也敢觊觎尹氏门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给我打！打到他这辈子都拿不起笔为止！”
拳脚如同密集的雨点，落在那个蜷缩的靛蓝色身影上。他死死护着头脸，身体因剧痛而痉挛，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求饶的哀嚎。只有那粗重的、压抑的喘息，透过门缝，清晰地钻进尹若瑶的耳中，像钝刀子割着她的心。
血，从他的嘴角、额角渗出，浸湿了粗布衣衫，也染红了地上被践踏的《雪魄》残片。那抹刺目的红，落在被撕碎的墨梅之上，触目惊心！
尹若瑶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瞬间被那刺目的血色点燃！她死死抠住冰凉的门框，指甲几乎要折断！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撕裂般的痛楚和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想尖叫，想冲出去，想撕碎那些施暴者的嘴脸！
然而，沉重的门锁横亘在眼前，父亲的震怒犹在耳畔。她是尹氏贵女，是囚于金笼的雀鸟。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抹在寒夜中为她带来唯一暖色的靛蓝，在污浊的拳脚下，一点点被染上屈辱和血色。
“够了！”一声威严的冷喝响起。尹文翰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脸色铁青，目光如冰刀扫过混乱的场面。
赵怀安等人立刻停手，躬身行礼，脸上换上了谄媚：“尹伯父！小侄路遇这狂徒，竟敢在府外逡巡，意图不轨，还拿着那等污秽不堪的画作！小侄实在气不过，替伯父教训一二……”
尹文翰的目光掠过地上蜷缩的身影，掠过那被撕碎践踏、沾染了血污的《雪魄》残片，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浓重的厌恶和急于撇清的冰冷。他看也未看地上的人，只对赵怀安等人微微颔首，语气淡漠：“有劳贤侄费心。此等狂悖之徒，不值一提。来人——”他唤过管家，声音如同淬了冰，“扔出去。再敢靠近尹府百步之内，打断他的腿！”
两名健壮的家丁立刻上前，如同拖拽一袋垃圾，粗暴地架起地上那浑身是伤、血污狼藉的靛蓝色身影。
在被拖过那道紧闭的月亮门时，谢云深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头。额角的血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努力地、死死地望向那道门缝！门缝后面，是尹若瑶煞白的脸，和她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火焰！
西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言语，只有血与泪的无声交织。他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执拗，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声的宣告——纵使粉身碎骨，此心不改！
然后，他被粗暴地拖走，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只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从《雪魄》的残骸旁，一首延伸到府门之外。
尹若瑶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她颤抖着手，从门缝下，死死抠回一小片沾着血污的《雪魄》残片。冰冷的纸，温热的血，灼烫着她的指尖，更灼烫着她的灵魂。
梅园内，那株老梅在寒风中，发出一声呜咽般的轻响。园外，被践踏的《雪魄》残骸与刺目的血痕，在初春微冷的日光下，凝固成一幅无声的、惨烈的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