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有气无力,惨白的光冷冷地铺在死气沉沉的瓦砾堆上。几天前那场大地震把这座城的筋骨全震碎了,空气里飘着的灰土好像永远落不到底,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硝石混着腐烂物的怪味。刚从另一片塌了的居民区撤下来的救援队员们,个个灰头土脸,裹着厚厚的救援服,背靠着沾满泥巴的卡车轮子,有的坐着有的靠着,抓紧时间啃冰冷的压缩饼干,累得有点发木。冷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废墟,呜呜响,把破塑料布吹得哗啦哗啦,刮在脸上像小刀片。
刘元乾拧开水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冷水,冰得他一哆嗦,这才感觉僵硬的胳膊腿儿缓过点劲儿。他抬手抹掉下巴上沾的灰和饼干渣子,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这片刚被打上“清理完”标记的区域外边——更大片的、等着被翻开的死亡地带像头沉默的巨兽,趴在这座城的伤口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跑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歇气儿。队里的通讯兵周伟几乎是扑过来的,手里捏着的便携生命探测仪屏幕上,一个微弱但清楚的红点正一下下地闪。他喘着粗气,跑得话都断断续续:“刘哥……李队!西北角,那栋……那栋歪楼!有喘气的!”
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了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概两百米外,一栋没塌透的五层居民楼,像被巨人硬掰折了骨头,斜斜地插在烂房子堆里。它那半边身子早垮没了,剩下那部分歪得吓人,墙上裂着大口子,一根根粗钢筋弯弯曲曲地呲出来,像露在外面的骨头茬子。风一吹过,它就发出低沉不祥的呻吟,感觉下一秒就要散架。
“五层老楼,塌了一半,”李欣怡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穿透疲惫的冷硬劲儿,她己经飞快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边都卷起来的建筑结构图册,手指头准准地点在一张画满红蓝道道的图上,“看这儿,预制板搭的,承重墙毁得厉害。歪的角度……看着超过三十度了。”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废墟,又低头在图册上比划,“里头撑着的劲儿……快绷到顶了。”每一个字说出来,都让那栋危楼显得更悬乎。
“信号在哪儿?”刘元乾沉声问,眼睛死盯着那栋摇摇欲坠的楼架子。
“最底下,”周伟盯着仪器屏幕,喉结动了动,“最深的地方,一个小三角缝里。信号弱得很,但……肯定还在动。”
小队一下子沉默了。谁都明白这意味什么。钻进那种随时会塌成粉的楼底,跟把命拴在快断的绳子上没两样。冷风刮过,废墟深处传来一阵细碎的石头滚落声,听着瘆人。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了。刘元乾扔掉手里捏瘪的饼干袋子,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发出“扑扑”轻响。他走到李欣怡跟前,视线越过她肩膀,钉在那栋歪楼上,声音不高,但斩钉截铁:“我下去。”
李欣怡猛地抬眼看他,嘴唇抿紧了。刘元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下堆着浓重的黑眼圈,那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熬出来的。可他的眼神很稳,像两块埋在灰里还烫手的炭。
“底下啥情况不知道,随时可能……”
“信号弱,”刘元乾打断她,目光沉沉,“再拖,人就没了。我能钻缝,手脚快。”
李欣怡攥紧了图册边儿,指关节都白了。旁边的老队员老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空气凝固了几秒钟,只听见远处零星的机器声和风刮过废墟的呜咽。
“……行!”李欣怡终于出声,那一个字像是从嗓子眼硬挤出来的,沉甸甸的。她“啪”地合上图册,语速快得像打枪:“周伟,盯死信号!老张,带人清入口的挡路石头,手轻点!元乾,整装备!”
命令一下,短暂的停滞立刻被冲散。队员们像上了发条动起来。老张带着几个人,拿着撬棍和小尖镐,小心翼翼地从歪楼侧面一个勉强能钻人的缝口开始清碎石和弯了的铁窗框,每一下都轻得几乎没声,生怕震一下引发塌方。
刘元乾麻利地整备。他脱下臃肿的外套,换上贴身的救援背心,把便携液压剪和一把小但锋利的破拆锤挂在腰上最顺手的地方。医疗急救包塞到外层,绷带、止血带、强心针、葡萄糖都备好。最后,他抓起一个装了强光头灯的安全帽扣头上,又紧了紧腰间拴着救援绳的卡扣。
李欣怡走到他面前,手里翻着结构图册。“入口进去大概五米,应该是原来楼梯间底下,”她语速飞快,手指在图册一条断线上用力一点,“信号源在更里头,贴着东边那堵承重墙根。那是支点,可也是压得最狠的地儿!”
她把图册塞刘元乾手里:“要命的地方都标红了。记着,每一步都先试试脚底下!感觉不对马上退!对讲机,随时报告情况!”
“明白。”刘元乾接过图册,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刺眼的红圈,用力点头。
“活着爬出来!”李欣怡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容商量,“这是死命令!”
刘元乾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扯了一下,没说话,转身走向那个刚清出来的、像野兽张开的黑嘴似的窄缝入口。他把强光手电打开绑在左胳膊上,光柱刺破洞口弥漫的灰土,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混着浓重的土腥味儿和一股隐约的、让人不安的腥气——然后毫不犹豫地弯下腰,把自己高大的身子,一点点塞进了那片歪斜的、满是死亡阴影的黑暗里。
黑暗和压迫感瞬间把他吞了。
眼前只剩手电光劈开的一小片混沌。浑浊的空气稠得像浆糊,吸口气都带着呛人的灰土和霉味儿,首扎肺管子。头顶上,巨大的、裂着大口子的水泥预制板斜压下来,离他脑袋顶就二三十公分,感觉随时能把他压成饼。断了的钢筋像被巨力拧断的麻花,尖利的断口闪着寒光,呲牙咧嘴地挂在窄道两边,每动一下都得万分小心,衣服刮上去,“刺啦”一声就破了道口子。
脚下的“路”根本不是路,歪斜的角度让每走一步都像在陡坡上爬。脚底下踩的不知是碎砖头、烂家具还是松动的预制板渣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听着心惊肉跳,每落一脚都得先试试,怕突然塌了或者滑了。冰凉的泥浆很快浸透了他膝盖以下的裤子,又黏又沉。空间太窄了,有时他不得不侧着身子,后背蹭着湿冷粗糙的墙面和呲出来的钢筋往前挪,发出让人心颤的摩擦声。
“吱嘎——哗啦——”
前面一堆扭成麻花的破铁柜架子挡住了道,上头还压着半扇裂开的防盗门。刘元乾停下来,稳住身子,卸下腰间的液压剪。冰冷坚硬的铁把手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微弱的踏实感。他眯起眼仔细看眼前的障碍物,找着最关键的那根受力角铁。手电光在断口和缝儿里来回扫。找到了!
液压剪的液压杆猛地顶出,“嗡嗡”低响,压力表指针“唰”地打到头。尖锐的钳口死死咬住一根弯了的角铁连接处。刘元乾脑门青筋微鼓,手臂沉稳有力地往下压。
“咔嘣!”
一声脆响,结实的角铁应声而断。他小心挪开断掉的障碍物,清出一条勉强能爬过去的缝。灰土簌簌往下掉,迷了他的眼。他抬手使劲抹了把脸,汗水和着泥浆在脸上划出几道黑印子。
“刘元乾,报告位置!”李欣怡的声音从腰间的对讲机里传出来,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紧张电流噪音。
“钻到……深了,”刘元乾压低声音,喘着粗气,躲开上头滴下来的冰泥水,“刚弄开一道挡路的。楼晃得厉害……里头咯吱响。”他侧耳听,楼体深处那种闷闷的、像骨头硬扭的“咯咯”声更清楚了,敲打着绷紧的神经。
“生命信号稳!目标就在你前头不远!”周伟的声音紧跟着插进来,“大概八到十米!刘哥,当心!”
“收到。”刘元乾简短回了一句,深吸一口气,再次趴低身子,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片未知的黑暗深处爬去。心在腔子里“咚咚”撞,每一下都沉甸甸的。手电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晃,照见前头通道被更大的塌方堵了大半,形成一个更憋屈的三角地带。光影边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光……
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挪。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落一脚都伴着脚下碎物“嘎吱嘎吱”的滑动和挤压声,听着揪心。近了,更近了。手电光终于抓住了那点反光——那是一个小小的、糊满泥巴的金属挂件,挂在一个被压扁了的旧书包带子上。书包,被死死压在一堆断家具木板和碎砖头底下,只露出个脏兮兮的角。
他的目光猛地往上抬。就在书包旁边,借着从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见了!
一个极小极小的三角形空间,由一堵裂得厉害但还没倒的内承重墙、一个几乎压成铁饼的旧冰箱,还有一堆垮下来的沉水泥块子勉强撑着。在这片被死亡挤出来的小缝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子。是个男孩,顶多八九岁,脸上糊满了干血痂和厚灰土,眼睛紧紧闭着,一动不动。
孩子的左腿被几根死沉的木房梁和扭结的铁水管死死压住,深色的血在裤腿和身下的泥浆里洇开一大片。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发紫,只有胸口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这小火苗还硬撑着没灭。
刘元乾的心像被只冰手攥紧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吹散了这点气儿。他急急地扫视着那个死亡三角区的结构。承重墙上那道大裂缝在震动中好像又咧开了一点,冰箱变形的铁皮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上面悬着的大水泥块像个摇摇欲坠的怪兽脑袋。
“找到了!男孩!左腿压住了!失血厉害!人昏迷了!”刘元乾对着对讲机急吼,一边飞快地卸下身后的医疗包,掏出止血带,“我要地方!马上清开出口!准备接人!”他得抢时间。
就在这时——
毫无预兆!
脚下的废墟猛地往下一沉!不是晃,是整个地基像被抽空了似的猛坠!紧跟着,一股子蛮横到顶的巨力从地底深处咆哮着撞上来!
轰隆隆——!!!
整个歪斜的巨大废墟像被只无形的大手狠命摇晃!巨大的撕裂声、沉闷的撞击声、水泥块粉碎的爆响瞬间炸开,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刘元乾眼前的世界疯了似的旋转、蹦跳!他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个巨大的筛子!头顶上,数不清的碎砖头、水泥块像暴雨一样砸下来!呛死人的烟尘猛地喷出来,一下子把什么都吞了!
“刘元乾!!!”对讲机里爆出李欣怡撕心裂肺的尖喊,声音被巨大的噪音扯得变了调,“余震!退!快退出来!!!”
碎石像冰雹砸在头盔和背上,咚咚响,隔着厚衣服也觉出疼。脚下的楼板剧烈地起伏、歪斜!刘元乾在彻底的混乱和窒息里,完全是靠着求生的本能,猛地往前一扑,用自己的整个身子死死盖住承重墙和冰箱形成的那个小三角空间!他蜷起身子,护住头颈,用后背和肩膀硬扛住像瀑布一样砸下来的碎石烂块!
噼里啪啦!碎石泥土劈头盖脸砸下,巨大的冲撞力让他眼前一黑,嗓子眼一甜,“噗”地呛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子!耳朵里灌满了地狱般的轰鸣和让人牙酸的钢筋扭曲声。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下的楼板在剧烈地抽筋、呻吟,感觉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那压住孩子腿的沉水泥块,离他后背不到半米,剧烈地晃悠、错位!
“啊——!”一声压不住的痛叫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一块带尖的水泥碎块狠狠砸在左肩膀后头,疼得像过电一样窜遍全身。他感觉后背一片热乎黏腻,救援服划破了,血混着冰凉的泥浆往外冒。
“元乾!说话!听见没?!回话!!”李欣怡的声音带着从没有过的慌和抖,穿过噪音,死死揪住他的意识。
“呃……咳咳!”刘元乾奋力仰起头,甩掉糊住眼睛的泥浆和血水,视线终于清亮了一点。他剧烈地咳着,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可身子还死死撑在男孩上头,用自己的血肉当盾牌。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蜷缩的孩子——万幸,刚才那绝望一扑挡住了大部分砸下来的东西,孩子身上就盖了层灰土,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还在!
“还……喘气……”他对着对讲机嘶吼,声音哑得不像样,混着粗喘和骨头受压的咯咯声,“楼……没塌!孩子……活着!”他用尽力气,左胳膊撑住一块还算稳的墙茬子,右胳膊奋力挡开又一块滑下来的水泥渣,“我……能弄!顶得住!给我……点工夫!!”
他能听见外面队友们急切的呼喊,听见李欣怡强装镇定的指挥声夹在里头:“撑住!保持通话!千斤顶!快!从旁边支住那个点!”但这声音像隔着洪水。他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眼前这巴掌大的地方,集中在身下那点随时会灭的小火苗上。
剧痛、憋闷、死亡冰冷的碰触像浪头一样一下下冲撞着他的意志。肩膀的伤随着每次用力都在撕裂般地疼,后背被石头棱角顶着的骨头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
值吗?脑子里一个冰冷的声音问。为了个很可能救不活的孩子,把自己也搭进去?
这念头就闪了一下。他低头,目光落在孩子那张糊满泥污、没一点血色的小脸上。那紧闭的眼皮底下,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像快死的蝴蝶翅膀。
人就在这儿!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疲惫和恐惧像沉重的铅块想把他拖进深渊,可一股更原始、更蛮横的力量从他胸口炸开了!那是死也不撒手的倔!是对每一条命都要搏到底的疯劲儿!这力量一下子烧干了害怕!
“操!”刘元乾猛地低吼一声,甩掉头盔上滑下来挡眼的泥浆,眼神里爆出狼一样的凶光。他猛地吸进一口满是灰土的浊气,肺里烧得疼,却带来了新的狠劲。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抬起还能动的左胳膊,摸索着腰间的液压剪。
目标——死死卡在冰箱和墙之间、压住孩子左腿的那几根粗铁水管!
得先剪断它们!
他艰难地腾挪身体,找最好的角度。每动一小下都伴着上面碎块的滑落和整个烂楼痛苦的呻吟。终于,他把液压剪的钳口死死卡在水管根部一处还算软和点的弯折地方。冰凉的铁皮触感传来。他咬紧牙关,右手握紧手柄,小臂肌肉绷得像铁块,大拇指用力按下加压阀!
“嗡——嘎吱——”
液压缸发出吃力的低吼,压力表的指针“唰”地冲向红色危险区!被硬挤的粗水管发出让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表面的铁锈和漆皮簌簌往下掉。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刘元乾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肩膀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唰”地湿透了里衣。
“啊——!”他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
“咔嚓!!!”
一声脆响像炸雷在窄小的空间里爆开!第一根水管硬生生被剪断了!沉重的断口猛地垂下来,砸在旁边碎砖上,激起一股灰。
刘元乾剧烈地喘着粗气,眼前发黑。顾不上喘气,他立刻挪动液压剪,瞄准下一根。断开的豁口那儿,能看到孩子被压住的小腿裤腿撕裂,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血又开始慢慢往外渗。
“挺住……孩子……”刘元乾一边艰难地再次卡住液压剪,一边对着昏迷的孩子哑着嗓子念叨,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快了……就快了……”他再次按下加压阀,胳膊因为脱力抖得厉害。
……第三根水管断了。只剩最后一根最粗的,深深嵌在变形的冰箱铁皮和墙缝里。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闷响从地底传来!
“呜——嗡——”
整个废墟再次发出撑不住的哀嚎!头顶吊着的大水泥块剧烈地晃悠,边上的碎片哗啦啦往下掉!刘元乾头顶上一块本来就裂着大口子的预制板发出吓人的撕裂声,裂缝“唰”地变大,往下凸起变形!
“当心头顶!”对讲机里队友的嘶吼差点刺破耳膜。
刘元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头顶那块饱受摧残的预制板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巨大的裂缝像闪电一样爬开,整个板块向下凸起变形,水泥渣子和灰尘像暴雨一样砸下来!
时间好像停了。
千钧一发,刘元乾根本来不及抬头看!几十个小时地狱救援磨出来的本能在这刻爆发。他一点没犹豫,猛地将刚从瓦砾里抱出来的男孩——那轻得像片叶子、却又重得像座山的命——紧紧地、整个儿地护在自己胸口和硬头盔底下!他的身体像最硬的盾牌,弓起的后背硬生生迎向砸下来的灭顶之灾!
“轰隆——咔嚓!”
一声闷沉的撕裂巨响,紧跟着是更响的撞击和无数的碎片砸落声!头顶那块巨大的预制板终于彻底断裂,狠狠砸了下来!
就在它砸下的最后关头,刘元乾抱着男孩,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着侧面那个相对结实的三角角落猛地一滚!沉重的预制板边缘擦着他的救援服后背轰然砸在他刚才待的地方,激起漫天烟尘,碎石块噼里啪啦砸在他头盔和肩膀上,震得他两臂发麻。
呛人的尘土一下子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啥也看不见了!刘元乾感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是被飞溅的锋利碎片划伤了,但他怀里的男孩被他死死护着,只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咳咳……”刘元乾被灰呛得猛咳,脑子却异常清醒:这地方撑不住了!必须立刻出去!
“刘队!刘队!你咋样?!说话!”对讲机里传来急疯了的喊叫,背景是更乱的警报声和人声。
“活着!孩子没事!道堵死了!要新路!马上!”刘元乾的声音嘶哑却稳得像铁,带着不容商量的急迫。他飞快地扫了一圈,发现进来的窄道被新掉下来的残骸堵了大半,只剩头顶一道不规则的缝。
头顶传来金属扭曲的声音,整栋危楼都在发出要死的低吼,新一轮、更狠的塌方随时会来!
“收到!刘队,你左前头!看见那根斜着的承重梁没?顺着它能爬出来!快!我们接你!”外面的指挥立刻给了新的活路。
刘元乾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瞬间锁定了黑暗里那根斜刺向上、勉强撑着点楼板的粗钢筋水泥梁。那是唯一的生路!
没半点犹豫,刘元乾迅速调整姿势,用救援毯把男孩在胸前绑得更牢靠,确保他不会掉。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住身子的乏和疼,双手扒住粗糙冰凉的混凝土梁面,脚蹬着底下还算稳的瓦砾堆,开始往上爬!
每一寸挪动都难如登天。沉甸甸的装备,怀里要绝对护好的命,脚下不停松动的瓦砾,头顶持续掉落的灰土和小石头,还有那催命符一样越来越响的建材呻吟声……汗水和着泥灰,湿透了刘元乾的额头和脊背。他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挺住!快到了!”洞口上头传来队友们的喊声,几只强光手电穿透尘雾,给他照亮了梁顶最后一段距离。他看到洞口边伸下来的几双手。
“轰——哗啦!”身后又是一声巨响,更多楼板塌了,烟尘像怒涛一样涌过来!
最后五米!刘元乾咬紧牙关,爆发出最后一股子狠劲!他猛地向上一个蹬踏,身子借力往前冲,同时把怀里的男孩死命往上托!
“接孩子!”他用尽力气嘶吼。
洞口边的队友们早就准备好了,几双戴着救援手套的大手准准地、稳稳地抓住了男孩裹着的救援毯边儿,小心又飞快地把他拉了上去!
几乎在男孩离手的同一秒,刘元乾觉得脚下一空!他扒着的承重梁底下,支撑的结构终于彻底垮了!整片地方猛地往下陷!
“刘队!!”洞口传来惊恐的尖叫。
刘元乾反应快到了极点!在身子往下掉的瞬间,他双臂灌满千钧力,死死扒住了梁顶边沿!身子悬了空,脚下是深渊一样的黑暗废墟,碎块翻涌!
“抓住我!”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立刻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
“一二三!拉!!!”
在队员们震天响的呐喊和齐心协力的爆发下,刘元乾沉重疲惫的身子被硬生生从塌陷的边沿拽了上来!
就在他被拖离洞口、重重摔在外围稍微安全的地上那一刻,他身后的洞口像被巨兽吞了,轰隆一声彻底塌了下去!“轰隆隆——”更闷更响的动静伴着冲天而起的灰白烟尘,把那个他拼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生命通道彻底埋了。
大地还在微微发抖,尘土弥漫。
刘元乾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都带着灼痛和灰土味儿。头盔歪在一边,脸上糊满泥浆和汗,后背的伤隐隐作痛。可他的眼睛,却穿过漫天的灰,急切地找着。
不远处,医疗队员正麻利地为那个同样灰头土脸、却睁着懵懂眼睛的男孩检查身体。当男孩的哭声穿过废墟的哀鸣,清清楚楚钻进他耳朵时,绷到极限的神经“啪”地松了。
一股说不出的暖流混着捡回条命的虚脱感,涌遍全身。他闭上眼,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
成了。
孩子的哭声,是烂房子堆上,最好听的声音。
他抬起沉甸甸的胳膊,轻轻碰了碰沾满灰的头盔,像是确认自己还活着。身下冰凉梆硬的地,这会儿却让人觉出一种从没有过的、踏实的安稳。
李欣怡几乎是扑过来的,跪在刘元乾身边,沾满尘土和血污的手套都顾不上摘,就去检查他后背被划开的口子。伤口不深,但被泥浆糊着,看着吓人。她的手指刚碰到他湿透的救援服边缘,刘元乾的身子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左肩下意识地缩了缩——那是旧伤的位置,刚才被石头砸得不轻。
“别动!”李欣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动作却飞快。她一把扯开被划破的救援服外层,露出底下被血染红的保暖内衣。冰凉的消毒水倒在伤口上,激得刘元乾倒吸一口凉气,肌肉瞬间绷紧。
“忍着点!”李欣怡咬着下唇,用镊子夹着沾满消毒水的棉球,快速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泥和碎石渣。她的动作精准利落,但拿着镊子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用力过度后的生理反应。她能感觉到刘元乾紧绷的肌肉和压抑的呼吸,那后背的温热和血腥味混合着尘土,首冲鼻腔。她强迫自己只盯着伤口,不去想刚才洞里那催命的塌方声。
“嘶……”当棉球擦过伤口深处嵌着的一粒小石子时,刘元乾没忍住抽了口气,左肩又缩了一下。
“这儿?”李欣怡的镊子停在伤口边缘,声音低沉。她看到了他左肩胛骨位置明显不自然的僵硬,那是在训练基地落下的旧伤。
“嗯,老地方,让石头硌了下。”刘元乾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喘息后的沙哑。他没回头,但能感觉到李欣怡的目光落在他左肩的旧伤位置上。那种被看透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在,好像连骨头缝里的酸胀都被她瞧见了。
李欣怡没说话,只是处理伤口的手更轻快了些。她利落地夹出石子,敷上厚厚的止血粉,用纱布一圈圈紧紧缠裹固定。她的指尖偶尔快速擦过他背部未受伤的皮肤,那点微乎其微的温热触感,让刘元乾后背的肌肉线条更加紧绷。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刚才在洞里,自己扑过去护住孩子时,后背上感受到的、她嘶喊带来的震动。
“好了!暂时止住了!回去得重新清创!”李欣怡剪断绷带,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站起身,朝旁边抬担架的队员打了个手势,“送医疗点!查内伤!”
刘元乾想自己坐起来,刚一动,左肩和后背的伤就扯着疼,让他动作一滞。李欣怡几乎是同时伸出手,一把抓住他没受伤的右臂,用力一拽:“逞什么能!躺好!”她的力道很大,手指隔着救援服布料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刘元乾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指的力度,甚至能想象出她指关节发白的样子。他抬眼,正对上她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那里面没了平日的冷静探究,此刻翻涌着尚未褪尽的余悸、强压的怒火,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两人目光相接,只有短短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队!刘队!”老张扛着千斤顶,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脸上又是灰又是汗,焦急地打断了这短暂的凝滞,“那孩子送过去了,腿保得住!万幸!”他喘着粗气,抹了把脸,看着刘元乾躺在担架上,咧嘴想笑又笑不出来,“你小子……命真硬!”
刘元乾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李欣怡己经松开了手,那股抓握的力量消失了,但被抓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感觉。她转向老张,声音恢复了指挥的干脆:“清点装备,统计消耗。这地方不稳当,收拾完立刻撤到B区集合点!”
“是!”老张应了一声,转身跑开,嘴里还嘟囔着,“这鬼地方,信号时断时续的,跟指挥部联络都费劲……”
就在这时,周伟腰间的电台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紧接着,一个急促变调的男声用英语断断续续地吼了出来:“……紧急……上游……堤坝……垮了……洪水……撤离……”声音被强烈的干扰撕扯得模糊不清,最后几个词淹没在一片沙沙声中。
周围瞬间一静。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周伟和他手里吱哇乱叫的电台。老张刚迈出去的脚也钉在了原地,脸色“唰”地变了。堤坝?上游?洪水?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们现在的位置,就在这条干涸河床下游的洼地里!
李欣怡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刘元乾还要难看。她猛地一步跨到周伟面前,几乎是抢过了电台,对着话筒嘶喊:“重复!哪里堤坝?!说清楚位置!!”她用力拍打着电台外壳,试图让信号稳定。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更加嘈杂混乱的沙沙声和电流尖叫,间或夹杂着几个完全无法辨识的音节。
“操!这破玩意儿!”周伟急得首跺脚,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刚才还好好的!”
李欣怡死死攥着冰冷的电台,指关节捏得发白。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周围队员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担架上同样脸色凝重的刘元乾身上。没有确认的消息,但“洪水”和“撤离”这两个词,像两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立刻!马上!”李欣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决断,盖过了电台的噪音和废墟的风声,“所有人!放弃非必要装备!带上伤员!向C区高地全速撤离!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