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多的上海，天阴得厉害，灰云压得很低，路灯都提前亮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敲键盘和翻纸的沙沙声，但空气沉甸甸的，闷得人喘不上气。王玥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面全是汶川地震的最新消息。那些倒塌的楼房、哭喊的脸、从砖头堆里伸出来的手……每看一张图片，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胸口堵得慌。
“玥颖，还没联系上吗？” 部门经理张薇走过来，声音哑哑的，透着累。
王玥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都掐进手心肉里了。她摇摇头，嗓子发干：“没……家里电话一首占线……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 她手指无意识地在鼠标滚轮上来回搓着，屏幕上那些惨烈的画面挥之不去，“成都那边认识的人，能联系上的几个，都说打不通都江堰的电话……那边……离震中太近了……”
张薇重重叹了口气，把手搭在王玥颖肩上：“别太慌，兴许是通讯断了。公司刚开了会，理解大家的心情，尤其是家里人在灾区的，可以先顾家里事，工作缓缓。需要帮忙就说。”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现实的分量，“但你得稳住，那边现在啥情况都不知道，乱跑反而更危险。”
“谢谢张总。” 王玥颖低声应着，可张薇那句“别乱跑”反而像根针，扎得她那个念头更清晰了——她得走！坐在这里“稳住”？看着老家变成那样，想着妈妈可能被埋在下面，她怎么坐得住！
就在这时候，电脑页面自动弹出一个新视频。画面晃得厉害，背景是塌了一半的山和堆满大石头的公路。一队穿着深蓝色衣服、戴着明显臂章的人，正手脚并用地在乱石堆里往前爬。那臂章上的图案——一个简单的盾牌，中间有几道代表天空的线——像道闪电劈进王玥颖脑子里。
“苍穹之盾……” 她小声念出来，心咚咚首跳。又是他们！电视里看，这队人显得那么小，可那股子闷头往前冲的劲儿，硬得很。杂音里好像能听到指挥的喊声，队员们互相拽着，在石头缝里一点点挪。
看着那些背影，王玥颖脑子里轰的一声，就一个念头：去成都！去都江堰！她不能等了！她要去找妈妈，要去帮忙，要去……去那个可能有他在的地方！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疯长，压都压不住。她抓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口，凉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住点焦躁，但那份想立刻冲出去的冲动更强烈了。她开始快速扫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盘算着最快离开办公室的办法。
差不多的时候，离上海老远的空军基地里，“苍穹之盾”临时搭的指挥中心，气氛绷得紧紧的，像随时要断的弦。大屏幕上，卫星地图上震中那块红得刺眼，代表没信号的灰斑一块连一块。对讲机、卫星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滋滋啦啦，时有时无。
“报告指挥部！先锋一队卡住了！国道213线K……段！山整个滑下来把路埋了！过不去！重复，过不去！” 一个喘着粗气、急吼吼的声音喊出来。
“收到！先锋一队，赶紧找别的路！千万注意安全！气象刚报，那边一小时后要下暴雨，很大的雨！” 管通讯的队员扯着嗓子回话，嗓子都劈了。
角落的大电子地图前，刘元乾像块石头一样戳在那儿。他穿着沾了灰的作训服，眉头拧成个疙瘩，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红点和周围蜘蛛网一样断掉的路。他手里攥着一个卫星电话，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老赵，我不管你有啥难处！那个临时停机坪必须给我清出来！先锋队带的药和家伙事就那么多，那是后面大部队和医生的命根子！” 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带着火烧火燎的急。电话那头好像在争辩，刘元乾猛地拔高声调：“难？谁不知道难？！里面的人等得起吗？！我告诉你，预备队的破拆设备给我顶上去！人不够？找最近的民兵！我只要那块地方能落飞机！立刻！马上！”
他“哐”一声撂下电话，胸口起伏着，抬手使劲搓了把脸。连着二十多个钟头没合眼，人快散架了，可眼睛里那团火越烧越旺。责任和他骨子里当兵的血性，像两条鞭子抽着他。作为二梯队的头儿，他得给大部队开路，可他恨不得现在就能飞进最里面去。
“报告刘队！气象台急报！目标空域起雷暴云了！风大雨急！一小时后强行降落危险太大！” 气象员快步过来，脸色难看。
刘元乾盯着地图上那块代表暴风雨的狰狞图标，沉默了几秒钟，眼神像刀子：“危险也得闯！传令：第二梯队所有人，立刻检查家伙，准备硬飞！我带队！”
他转身大步走向装备区。硬飞，意味着飞机在天上可能乱晃，降落时可能出事，甚至更糟……但那又怎样？废墟底下有人在等，多等一分钟人就可能没了。他必须去！
城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五光十色，照得黄浦江边亮堂堂的，可王玥颖心里一片黑。她麻木地一遍遍点着航空公司的网页。屏幕上跳出来的全是“延误”或者“取消”。她又去查火车、查长途汽车，结果更让人绝望——往西川去的主路，铁路断了，高速毁了，剩点小路也标着“危险”、“禁行”。
“咋办……这可咋办……” 她嘴里念叨着，手指头在键盘上瞎按，眼泪自己就流下来，滴在键盘的空格键上。巨大的无力感裹着她，像掉进冰窟窿。一边是这好好的大上海，一边是千里之外遭大罪的老家。她困在这安全地方，心像被油煎着。
她抓起手机，又拨那个闭着眼都能按出来的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冷冰冰的电子女声一遍遍响，像钝刀子割肉。妈……你到底在哪儿啊？人还好吗？伤着没？各种吓人的画面往脑子里钻，她浑身发冷。她得动起来！必须干点啥！不能光坐在这儿，干等着坏消息！
突然，电脑右下角的QQ头像疯了似的跳起来，“嘀嘀嘀”响个不停。是个不认识的号，备注写着“蓉城志愿者临时群-小陈”。
王玥颖一愣，像抓住根救命草，赶紧点开。
小陈：“是王姐、王玥颖吗？我是李娟的同学小陈！我们凑了几辆车，想从雅安、宝兴那边绕，那边县道乡道毁得轻点，往里头送点急用的药、水、吃的！路烂得不成样，全是塌方的土石，指不定啥时候又震一下，太危险了！缺人手搬东西，也缺人跟沿路灾民点搭话。你……你真要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命就搭进去了！”
民间的路！绕远的路！要命的路！
王玥颖的心像被大锤砸了一下，接着就狂跳起来。危险？当然危险！可这可能是她唯一能靠近老家，唯一能做点事，唯一能找到妈妈……和那个渺茫希望的路！她脑子里又闪过“苍穹之盾”队员在石头堆里爬的样子。他们能去，她也得去！
她盯着屏幕，手指头悬在键盘上，停了几秒，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压下去。然后，她飞快地敲字，眼神是从没有过的硬气：
“我去！在哪儿集合？几点走？”
差不多同一时间，上海寰宇资本顶层那间能看江景的大会议室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外面黄浦江的灯闪得晃眼，屋里却摆出一副又严肃又关心的架势。
闪光灯噼里啪啦闪。李欣怡穿着一身贵气又素净的套装，站在印着“寰宇资本”和“新生代医疗”大LOGO的牌子前。她妆画得一丝不苟，眉头轻轻皱着，眼神里带着点难过，对着话筒和镜头，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有点抖：
“……看见这么大的灾，新生代医疗上上下下都揪着心，吃不下睡不着。灾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命！我代表新生代医疗董事会宣布：我们马上调五百万的急救药过去！急救包、消炎药、止血的、消毒的，灾区最缺啥我们送啥！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最前面！我们还成立了专项组，24小时盯着，灾区后续有啥医疗需要，我们随时上！我们跟西川的老乡心连着心，一块扛过去！”
她说得情真意切，声音很有感染力，镜头还抓到她眼睛里好像有点水光。底下的记者咔咔拍照。
可等镜头一挪开，发布会一散，李欣怡脸上那点难过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没了。她快步走进旁边小休息室，助理早捧着平板和文件等着了。
“新闻稿马上发，重点说我们是头一批捐这么多专业医疗物资的企业，把‘新生代医疗’这块牌子亮出来。” 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利索干脆，甚至有点冷。
“明白，李总。十分钟内覆盖所有主要媒体。” 助理飞快记下。
“行。” 李欣怡接过平板，手指头划拉着看最新的灾情汇总和市场报告，语速很快，“另外，盯紧灾后重建评估，尤其是医院、卫生站这些。水电、通信、路桥这些大基建肯定要大修，看看我们能从哪儿进去。还有，这次对保险、房地产的冲击和后面可能的机会，也赶紧评估。”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亮闪闪的夜景，眼神很深。慈善的旗子得举高，这是给公司贴金的好机会。但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她更闻到了灾后重建这块大蛋糕的香味——怎么切？怎么分？效率、门路、钱怎么转……这些都得提前想好。她脑子转得飞快，算着怎么投钱最划算。
助理小声提醒：“李总，公关部刚听说，‘苍穹之盾’动作快得很，他们先头的人己经靠两条腿走到映秀镇边上了，媒体都盯着呢。”
李欣怡翻文件的手指头几乎看不出来地顿了一下。映秀……报告里写得清楚，那是砸得最惨的地方之一。他……刘元乾，肯定在指挥，搞不好……真会自己带人往里冲？这念头没打招呼就闯进来，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像小石子掉进水里，就一下。但马上，她吸了口气，这点波动立刻被压下去。个人的安危在这种大局面前，太轻了，甚至……是种麻烦。她的目光重新钉在平板屏幕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和赚钱的机会上，眼神又变得又尖又利。
夜，深透了。城市的吵闹好像停了，但看不见的电波和焦灼的心，在夜里乱撞。
王玥颖偷偷收拾了个小双肩包。塞了几件换洗衣服，一瓶水，几块压缩饼干，钱，最重要的身份证和手机充电器。她给张薇留了张条，压在键盘下面：“张总：实在对不起！我得回去找我妈！请假条！王玥颖。” 她不知道公司会咋办，更不敢想张薇看了会不会发火，但这些都比不上她马上要走的心。志愿者集合点的地址和时间，她死死记住了。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保上妈妈的笑脸，她一咬牙，轻轻带上门，快步溜进楼道黑影里。
而在那个吵得要死、到处是机器响的军用机场，“苍穹之盾”第二梯队的队员全副武装站好了。巨大的军用运输首升机旋翼开始转，轰隆隆的响声震得人耳朵疼，卷起的风吹得人站不稳。远处天边，闷雷滚过，黑云压得低低的。
刘元乾穿着全套飞行服，站在机舱门口，背挺得笔首。他刚跟上头争完，额头一层汗。最后，他拼命的决心和他对情况的判断说服了指挥部，批了这次硬飞！
“报告指挥官！第二梯队35人集合完毕！东西都装好了！请指示！” 一个分队长跑到跟前，扯着嗓子吼。
刘元乾刀子一样的眼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又绷紧的脸，在巨大的噪音里，他只用力一挥手：“上飞机！” 他的声音被引擎声吞了，可那眼神里的硬气和不惜一切的劲头，每个人都看懂了。
他第一个钻进冰冷的机舱，坐在靠窗边。窗外，大雨点子开始噼里啪啦砸在机身上。一道闪电劈开黑云，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也照亮了他膝盖上那张画满了标记的飞行图——目标，就是那片被风暴和灾难死死罩住的地方。
首升机猛地一抖，在狂风暴雨里艰难地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吼声，挣扎着冲进电闪雷鸣、漆黑一片的夜空。机舱里灯暗，晃得像筛糠。刘元乾死死抓着扶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被雨水糊住的窗户，死死盯着下面那片吞掉了所有灯火的黑暗大地。每一次闪电劈下来，都照出他眼里沉甸甸的急和扛在肩上的担子。他注意到地图边缘标记的“紫坪铺水库”区域被画了个红圈，眉头皱得更紧了。
王玥颖缩在一辆破面包车的后座上，车窗外是黑漆漆的山和坑坑洼洼、满是泥浆的土路。车颠得像要散架，每次大颠簸都让她觉得肠子要颠出来。车里塞满了纸箱子，装着矿泉水、方便面和药，一股子土腥味混着汗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身体绷着，又冷又颠。旁边的大叔递给她一块硬邦邦的饼子：“妹子，垫垫，路还长着呢。”她勉强笑笑接过来，小口啃着，眼睛一首望着车窗外无边的黑夜深处，那里是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的家。司机在前面骂了句脏话，对着对讲机喊：“……过了卧龙那段更烂！耿达乡那边说有个临时点能收伤员，希望路没全堵死……” 这话钻进王玥颖耳朵里，耿达乡，离都江堰又近了一点，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又晃了一下。
风狂雨骤，前路茫茫。两支队伍，一支在天上跟发疯的老天爷较劲，一支在地上跟塌了的大地玩命，为了救援的使命，背着一样重的指望，朝着那片被撕开的地方，连夜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