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接林清砚回工地的那天,工棚里炸开了锅。工友们围着他们问东问西,眼里的好奇快溢出来。林清砚没多说,只把石野拉到铺位前,从包袱里翻出样东西——是他偷偷从林家带出来的水袖。
那水袖是真丝的,月白色,绣着暗纹的兰草,是他第一次唱《游园惊梦》时穿的行头。边角有些磨损,却被叠得整整齐齐,像件珍贵的宝贝。
“你还带着这个?”石野的眼里闪过惊讶。他总觉得,水袖是属于戏台的,和工地上的钢筋、水泥格格不入。
“嗯。”林清砚拿起水袖,指尖拂过上面的绣纹,眼神温柔,“不是为了唱戏,是想留个念想。”他顿了顿,笑了,“也想让你看看,我以前在台上是什么样子。”
说着,他走到工棚空地上,轻轻抖开水袖。月白色的丝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抬手、转身,走了个简单的台步。没有锣鼓伴奏,没有戏服映衬,可那身段里的韵味,却像陈年的酒,醇厚动人。
石野看得呆住了。他见过林清砚择菜的样子,缝衣服的样子,睡觉的样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眉眼间带着疏离的清冷,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好看吗?”林清砚停下动作,眼里带着点期待。
“好看。”石野由衷地赞叹,却又有点别扭,“就是……不太习惯。”
林清砚笑了,收起水袖:“我也不习惯了。还是穿着你的工装舒服。”他把水袖叠好,放进石野的铁皮盒里,和那些旧照片、长命锁放在一起,“以后就放这儿吧,当个念想。”
石野没反对。他觉得这样挺好,戏台的过往和工地的现在,都装在同一个盒子里,像他们俩的日子,看似不搭,却能融在一起。
没过几天,林忠突然又来找林清砚,这次没带管家的架子,只拎着个布包,眼圈红红的。
“少爷,您还是回去看看吧。”他把布包递过来,“老爷……怕是不行了。他一首念着您,说以前是他太固执,不该逼您……”
林清砚的手抖了抖,打开布包,里面是套崭新的戏服,是他最喜欢的孔雀蓝,绣着精致的云纹。还有支玉笛,是师父送他的成年礼,以前总放在戏箱最上层。
“老爷说,要是您不想唱戏,就把这些留着,当个念想。”林忠抹了把眼泪,“他还说,只要您过得好,认不认这个家,都没关系。”
林清砚抱着布包,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石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回去看看吧。”
“你陪我一起去?”林清砚抬头看他,眼里带着恳求。
“好。”石野毫不犹豫地答应,“我陪你。”
林家大宅比以前冷清了许多。林老爷躺在床上,己经说不出话,看见林清砚,浑浊的眼里突然泛起光,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腕子,又指了指石野,嘴唇动了动。
林清砚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他握紧父亲的手,认真地说:“爹,他是石野,是对我好的人。您放心,我会过得很好。”
林老爷的手松了松,缓缓闭上了眼。
葬礼办得很简单。林清砚穿着石野给他买的黑布衫,没穿戏服,也没戴任何装饰。石野一首陪在他身边,替他应酬前来吊唁的宾客,挡开那些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有以前戏班的长辈劝林清砚:“现在老爷不在了,戏班没人撑着,你回来吧,大家都等着看你登台呢。”
林清砚摇摇头:“我不回戏班了,但我会把师父的戏本子整理出来,传给愿意学的人。”
葬礼结束后,林清砚在老宅待了三天。他把父亲的遗物整理好,又去戏台看了看。红氍毹还是那样鲜艳,后台的镜子蒙着层灰,映出他和石野的影子,一个穿着黑布衫,一个穿着工装,站在一起,竟也不觉得突兀。
“以前总觉得这戏台很大,能装下所有的梦想。”林清砚轻声说,“现在才发现,它其实很小,装不下柴米油盐,装不下两个人的日子。”
石野握住他的手:“想唱了,我就陪你回来唱。不想唱了,咱就回工棚,我听你唱给我一个人听。”
林清砚笑了,点点头。
离开老宅那天,林清砚没带走那套孔雀蓝的戏服,只带走了那支玉笛和师父的戏本子。他把玉笛插进腰间,像别着件寻常的物件,和石野并肩往车站走。
路过以前常去的戏装店,老板探出头喊他:“清砚?好久不见,要不要做身新行头?新到了批苏绣的料子……”
“不了,谢谢。”林清砚笑着摆摆手,“我现在穿工装就挺好。”
老板愣了愣,看着他和石野相携离去的背影,突然笑了,觉得那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比任何穿戏服的角儿都般配。
回到工地,林清砚把玉笛放进铁皮盒,和那支旧竹笛、褪色的水袖放在一起。他开始在工棚附近找了间废弃的小仓库,收拾出来,当成临时的“书房”,每天晚上就着煤油灯,整理师父的戏本子。
石野收工回来,就坐在旁边看他写,偶尔递杯热水,或者帮他按住被风吹动的纸页。
“你看这句,‘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写得多好。”林清砚指着戏本子,眼里闪着光。
石野凑过去看,虽然认不全字,却觉得林清砚念出来的调子,比任何戏都好听。“等整理完了,你教我念吧。”他说。
“好啊。”林清砚笑着点头,“等我们租了院子,就把这些抄写成册子,送给愿意看的人。”
煤油灯的光昏黄,却照亮了两个依偎的身影。铁皮盒里的水袖安静地躺着,不再代表着戏台的荣光,而是成了这段日子里,一个温暖的注脚——提醒着林清砚,他曾经是怎样的人,现在又选择了怎样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完全放下水袖里的过往,就像石野不会忘记钢筋上的岁月。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带着彼此的过往,一起走向将来。
就像那支玉笛和那根钢筋,一个清越,一个厚重,凑在一起,反而能唱出最动人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