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脚手架的钢管上时，工棚外传来一阵突兀的汽车鸣笛声，尖锐得像划破布料的剪刀。石野正蹲在地上系鞋带，闻言皱了皱眉，军胶鞋的鞋带在他掌心打了个死结。
“这大清早的，谁啊？”隔壁棚的磊子探出头，睡眼惺忪地挠着鸡窝头。
石野没吭声，起身往门口走。工地上很少有轿车来，多半是项目部的人，或是……找工友的家属。他走到门口，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车身锃亮，和周围的泥泞、钢筋格格不入，像块误入粗陶堆的玉。
车门打开，下来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个公文包，目光在工棚间扫来扫去，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不耐。
石野心里咯噔一下。这打扮，这派头，不像是来找工友的。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清砚的人？”西装男人看见了石野，快步走过来，语气客气却疏离，像在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石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找他干什么？”
西装男人上下打量了石野一番，目光在他沾满水泥渍的工装和胳膊上的狼头纹身上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礼貌：“我是林家的司机，来接林先生回家。”
林家？石野回头看了眼工棚，林清砚还在里面。他侧身挡住门口，声音沉了些：“他不想回去。”
西装男人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愣了一下，随即冷下脸：“先生，这是林家的家事，与你无关。请让开。”
“他现在在我这儿，就与我有关。”石野的语气硬得像块石头，肩膀微微绷紧，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在工地上混久了，他最懂这种眼神——看不起人，觉得他们这些干苦力的，什么都不配。
“你知道我们林家是谁吗？”西装男人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威胁的意味，“耽误了林先生的事，你担待得起？”
石野还没说话，工棚里传来窸窣声。林清砚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石野的宽大工装，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却很平静。他显然是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陈叔。”林清砚开口，声音很轻，却让西装男人瞬间收敛了气焰。
“林先生。”陈叔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先生和夫人很担心您，让我来接您回去。”
林清砚没看他，目光落在石野紧绷的背影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走到石野旁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石野，没事。”
石野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担忧：“你要跟他走？”
林清砚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却又补充了一句：“我自己跟他说清楚，很快回来。”
陈叔的脸色沉了沉，显然不赞同“很快回来”这说法，但没敢反驳。
石野看着林清砚清瘦的侧脸，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抗拒，心里那股保护欲又冒了出来。他拍了拍林清砚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想回来，随时找我。”
林清砚的睫毛颤了颤，抬头看他，眼里像落了点星光：“嗯。”
陈叔催促着上了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林清砚回头看了眼站在工棚门口的石野，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高大，像座沉默的山。奔驰车缓缓驶离，车窗外的景象不断后退，石野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
林清砚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石野站在原地，看着奔驰车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磊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野哥，那小帅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
石野没说话，转身往回走，军胶鞋踩在泥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工棚里还留着林清砚的气息，淡淡的松烟香，混着肥皂的味道。那个小马扎还放在门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石野走过去，拿起那个铁丝蚂蚱，指尖着冰凉的铁丝，心里有些烦躁。
他不知道林清砚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那个“林家”会对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工地的糙汉，没钱没势，能给的只有这漏风的工棚和一个还算结实的肩膀。
“操。”石野低骂一声，把铁丝蚂蚱揣进裤兜，转身拿起铁锹，“干活去。”
一上午，石野都有些心不在焉。搬砖时差点砸到脚，磊子喊他吃饭，他也没听见。脑子里反复出现林清砚上车前的眼神，像只被抓住的鸟，明明想飞，却不得不屈服。
“野哥，你魂儿丢了？”磊子把一个馒头塞到他手里，“想啥呢？”
石野咬了口馒头，没滋味：“没什么。”
“是不是想那个小帅哥了？”磊子挤眉弄眼地笑，“说实话，那小帅哥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走了也好，省得在这儿受苦。”
石野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
磊子嘿嘿笑着，没再打趣，却低声嘟囔：“本来就是嘛，人家是天上的云，咱们是地上的泥，凑不到一块儿去。”
石野没说话，心里却像被磊子说中了，有点疼。
下午上工时，天阴了下来，像是又要下雨。石野站在脚手架上，往下看时，忽然愣住了。
工棚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林清砚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宽大的工装，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带着点疲惫，却首首地望着脚手架的方向，像在等什么人。
石野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没顾上喊号子，跟旁边的工友打了声招呼，就顺着脚手架爬了下来，动作快得像只猴子。
“你怎么回来了？”他跑到林清砚面前，喘着气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林清砚看着他，脸上露出个浅浅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太阳：“我说了，很快回来。”
他的额角有点红，像是被人推搡过，嘴角还有点破皮。石野的心瞬间揪紧了：“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林清砚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就是……吵了一架。”
石野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有数了。他没再追问，只是脱下自己的工装外套，披在林清砚肩上，带着他身上的体温和汗味：“先进去，外面要下雨了。”
林清砚裹紧了外套，跟着他走进工棚。外套很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石野的味道包裹着他，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我没地方去了。”林清砚忽然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们要我去给那个张总唱堂会，我不乐意，就……跑出来了。”
石野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走到林清砚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没事，有我在，没人能逼你做不乐意的事。”
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粗粝的温柔，像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林清砚心里。林清砚看着他，忽然觉得，就算全世界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噼啪地打在铁皮顶上。工棚里，石野给林清砚倒了杯红糖姜茶，看着他捧着杯子小口喝着，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也许，天上的云，偶尔也会想落在地上的泥里歇一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