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工地总免不了赶工期，石野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脾气也变得像未淬火的钢筋，一点就炸。这天早上，他因为搭脚手架的尺寸和工友吵了起来，声音大得整个工地都能听见。
“你懂个屁！就按我说的来！”石野把扳手往地上一摔，震起片尘土。工友被他吼得愣了愣，嘟囔了句“脾气真大”，转身走了。
石野站在原地，胸口闷得发慌，抬手抓了抓头发，指缝里还嵌着水泥灰。他知道自己不该发火，可连日的疲惫像块巨石压着，怎么也喘不过气。
收工回到小院时，天己经擦黑。林清砚正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支竹笛，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刚要起身，却被石野身上的低气压定住了。
“怎么了？”林清砚放下竹笛，声音轻得像羽毛，“谁惹你不高兴了？”
石野没说话，把工具往墙角一扔，转身就往炕边躺，背对着门口，像头受伤的兽，只想蜷缩起来舔舐伤口。
林清砚没再问，默默烧了锅热水，端到炕边，把石野的手拽过来，泡进温水里。粗糙的手掌在热水里舒展，裂开的口子泛着白，看得林清砚心口一紧。
“别憋着。”他拿起胰子，慢慢往石野手上抹，泡沫细腻地裹住那些老茧，“有啥不痛快，跟我说。”
石野的肩膀绷得很紧，半天，才闷闷地说：“干活不顺心，跟人吵了架。”
“吵架总有原因。”林清砚的指尖轻轻揉着他的掌心，动作温柔得像在抚平纸张的褶皱，“是你错了，还是他错了？”
“……都有点。”石野的声音低了些，“我不该吼那么大声。”
“知道就好。”林清砚笑了笑，拿过布巾给他擦手，“明天去跟人道个歉，男人家，低头不丢人。”他顿了顿，往石野手里塞了块糖，是上次王婆婆给的水果糖，“含着，甜的。”
石野捏着那块糖，糖纸的塑料膜蹭着掌心的伤口，有点痒。他没吃，就那么捏着，心里的戾气却像被温水泡过的硬块，慢慢软了下去。
夜里，石野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工地上的图纸和尺寸。林清砚被他晃醒了，没催他睡，只爬起来，从柜子里翻出那支旧竹笛。
“我给你吹段曲子吧。”他坐在炕沿，笛音缓缓淌出来，不是戏文里的调子，是自己瞎编的，像山涧的流水，缠缠绵绵绕着山石，却不硬碰硬。
石野侧过头，看着林清砚的侧脸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光，笛音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像只温柔的手，一点点把那些拧成结的烦躁解开。他想起第一次在山里听这人哼调子，也是这样，明明没什么章法，却让人心里踏实。
“别熬了。”笛音停了，林清砚把竹笛放在一边，“明天我跟你去工地，给你们送午饭，顺便……帮你看看那个脚手架。”
“你懂这个？”石野惊讶地挑眉。
“不懂，但我会看图纸。”林清砚笑了，“以前排戏搭布景，也得看图纸算尺寸，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第二天，林清砚果然提着食盒去了工地。他没穿石野的工装，就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衫，站在满是钢筋水泥的工地上，像株不该长在这里的兰草，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
“这是给老张的，你昨天跟他吵架，他最爱吃这个。”林清砚从食盒里拿出两屉红糖馒头，塞给石野，“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石野捏着温热的馒头，看着林清砚眼里的笑意，突然觉得脸有点烫。他硬着头皮走到老张面前，把馒头往他手里一塞：“对不住，昨天我不该吼你。”
老张愣了愣，随即笑了：“多大点事，我早忘了。”他咬了口馒头，冲林清砚的方向努努嘴，“你对象可真会办事。”
石野的脸红了，却没反驳，心里像被红糖馒头烫得暖暖的。
等石野回来，林清砚正蹲在脚手架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里再往外挪半尺，承重应该会更稳……”他抬头看见石野，眼睛亮了亮，“你看这样行不行？”
石野凑过去看，地上的草图简单明了，竟真比他之前的想法合理。他突然想起林清砚说过，排戏时连布景的角度都要算得丝毫不差，才能让灯光正好落在水袖上。原来那些舞台上的细致，也能用到这粗粝的工地上。
“你可真行。”石野的声音里带着佩服，还有点不好意思。
“是你自己聪明，一点就透。”林清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快干活吧，我去伙房帮忙，中午给你们做葱油饼。”
那天的脚手架搭得格外顺利，石野和老张配合默契，连工头都夸：“今天效率高啊。”石野没说话，只看着伙房门口林清砚忙碌的身影，心里像被阳光晒过，暖烘烘的。
中午吃葱油饼时，工友们都夸林清砚的手艺好，说比城里饭馆的还香。石野看着林清砚被他们夸得脸红，却不忘把刚出锅的饼先递给他，突然明白，这人就像这葱油饼，看着清淡，却有股韧劲，能把最硬的日子都烘得香喷喷的。
晚上收工，石野牵着林清砚的手往家走，路过工地的废料堆，看见块被遗弃的钢筋，弯弯曲曲的，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过。
“你看这钢筋。”石野捡起它，“再硬，也有能弯的时候。”
林清砚笑了，手指轻轻抚过钢筋弯曲的地方：“不是被掰弯的，是被磨软的。就像水，滴在石头上，日子久了，再硬的石头也能滴出坑来。”
石野看着他的手指，纤细，却带着种不显眼的力量。他想起这人在林家大宅里没低头，在顾承泽面前没退缩，却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学着看懂钢筋图纸。这份柔韧，不是软弱，是比钢筋还坚韧的东西，能慢慢融化他骨子里的硬气，让他学会低头，学会柔软。
回到小院，林清砚在灯下整理戏文，石野就坐在旁边，拿着块砂纸打磨那块废钢筋。他想把它磨得光滑些，做成个架子，给林清砚放他的竹笛。
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沙沙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支温柔的夜曲。林清砚偶尔抬头，看石野专注的侧脸，看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的钢筋，突然觉得，他们俩就像这钢筋和砂纸，一个粗粝，一个细腻，却能在彼此的打磨里，变成最合适的模样。
“磨好了给我看看。”林清砚的声音里带着期待。
“快了。”石野头也不抬，嘴角却弯着，“保证比戏台上的银架子还好看。”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落在那张写着“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的戏文上，也落在那块渐渐变得温润的钢筋上。石野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改不了那股子硬脾气，但只要身边有林清砚，有这份能把坚硬慢慢融化的柔韧，再锋利的棱角，也能被磨成绕指柔。
就像这小院里的日子，有钢筋的冷硬，也有竹笛的柔软，在日复一日的相守里，凑成了最动人的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