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缓缓闭上了眼睛。巨大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洪流,在他残破的躯壳和疲惫的意识中奔涌、冲撞。愤怒?有。杀意?滔天。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现代灵魂的算计和属于帝王的冷酷权衡。
司礼监的李永,是明面上的毒蛇,必须立刻铲除!但江南那盘根错节、富可敌国的漕运和盐商集团…才是真正的毒瘤根源!他们勾结内宦,资敌叛国,甚至早己备好退路,视这江山社稷、北地军民如无物!
“于卿…”朱祁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落在同样杀意沸腾的于谦身上,“你…打算如何处置?”
于谦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李永!祸国殃民!罪不容诛!当即刻锁拿!抄没家产!三司会审!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党羽爪牙,一网打尽!凡有牵连者,绝不姑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达,“至于江南…此等蠹国巨奸!当以雷霆手段!八百里加急!令南京镇守太监王振!会同漕运总督卢象升!锁拿所有涉案漕帮首领、盐商总会首脑!抄没家产!押解进京!严惩不贷!”
杀气腾腾!这是要以血洗血!用最酷烈的手段,震慑内外!
朱祁钰沉默着。于谦的处置,符合这个时代对叛逆最首接、最血腥的回应。快!狠!斩草除根!但是…江南。那地方盘踞百年,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酷烈的手段,会不会逼得那些盐商漕狗狗急跳墙?甚至…与瓦剌残余势力勾结,在南方掀起更大的波澜?现在的大明,经不起南北同时开战的折腾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属于李强的那部分灵魂在飞速运转。销售经理的谈判技巧,海军陆战队的精准打击思维…瞬间压倒了帝王的愤怒。杀人容易。但要连根拔起这颗毒瘤,同时避免更大的动荡…需要更精细的刀。
“李永…”朱祁钰的声音嘶哑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即刻锁拿!关入诏狱!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触!不许他死!”他目光转向门达,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给朕撬开他的嘴!把他知道的所有人…所有事…尤其是江南那边的勾连…给朕一滴不漏地挖出来!朕…要活的供词!明白吗?”
“臣…遵旨!”门达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李永是活口!是撬开江南铁壳的关键钥匙!他眼中厉色一闪,躬身领命。
“至于江南…”朱祁钰的目光重新落在于谦身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于卿,杀心过重,恐生肘腋之变。”
于谦眉头紧锁,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不解和一丝被质疑的愠怒:“陛下!此等蠹国巨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国法!”
“杀!当然要杀!”朱祁钰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冰冷、近乎残忍的弧度,“但不是现在。更不是…用你的方法。”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缓了片刻才继续,声音更低,却更清晰,带着一种属于现代灵魂的、近乎冷酷的算计:
“传旨…给卢象升。”朱祁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嘉奖其通州全歼瓦剌精骑、护粮有功!擢升其为…钦差大臣!总督江南漕运、盐政、兼领沿海防务!赐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于谦和门达同时一怔!擢升卢象升?总督江南?还赐尚方宝剑?这是…?
“告诉他…”朱祁钰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江南…不太平。有硕鼠窃国,勾连外寇,意图倾覆社稷!朕…要他这把剑,给朕把江南…好好地…犁一遍!”
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但!不是现在举刀杀人!是…查!给朕明察暗访!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一个…都给朕挖出来!把他们的罪证!他们的勾当!他们的同党!给朕查个底掉!记下来!封存好!”
“还有…”朱祁钰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属于销售经理蛊惑人心般的奇异腔调,“告诉那些盐商、漕帮的头头脑脑们…朝廷…知道他们有些人被蒙蔽了…被裹挟了…只要肯迷途知返…主动揭发首恶…朝廷…可以网开一面!既往不咎!甚至…他们的生意…朝廷以后…还会大力扶持!”
分化!瓦解!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害!
于谦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他看着软椅上那个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却眼神如刀锋般锐利的年轻君王,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这哪里是那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病人?这分明是深谙人心、洞悉权术的老辣猎手!用卢象升这把看似褒奖的“尚方宝剑”悬在江南头顶,用“既往不咎”和“扶持生意”的诱饵分化瓦解…这是钝刀子割肉!是要把江南那帮蠹虫连皮带骨、连同他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点一点、血淋淋地…彻底剜出来!比单纯的杀戮…更狠!更绝!
“陛下…圣明!”于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敬畏和一丝被点醒的明悟,“臣…遵旨!即刻拟旨!”
朱祁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但他知道,这步棋,必须这么下。
“还有…”他极其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传旨…召…阿茹娜…公主…觐见…”
阿茹娜?也先的女儿?于谦和门达又是一怔。这个时候,召见这个瓦剌公主?
朱祁钰没有解释,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王诚连忙示意侍卫,小心地将软椅抬起。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于谦看着皇帝被抬走的单薄身影,又看向案上那枚冰冷的“漕”字铜钱和门达带来的染血供词。晨曦的金辉照亮了他布满血丝、却重新凝聚起冰冷杀意和深沉算计的眼眸。
风暴的中心,似乎从尸山血海的城头,转向了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宫和千里之外的锦绣江南。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由那位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年轻帝王,亲手编织,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