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附骨之疽,再次缠上了伤痕累累的赵国朝堂。
这一次,它不再是市井间的喧嚣,而是在权贵府邸的密室中,在觥筹交错的宴会后,悄然传递的耳语。
“听说了吗?内史官是太子的人,这次被拿下,春平君在背后出了大力。”
“何止!新上任的军需监,当年可是春平君的门客。”
“如此说来,这冬衣案,根本就是一场储君之争的引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尤其是在政治这片肥沃而黑暗的土壤之上。
太子丹与春平君,这两位原本还维持着表面和睦的兄弟,很快便感受到了来自对方阵营的敌意。
太子丹的门客,开始搜集春平君一系官员的过错;
而春平君的支持者,也开始在各种场合,攻讦太子丹的失职。
朝堂之上,原本就因贪腐案而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诡谲。
曾经的盟友,反目成仇;曾经的政敌,也可能因为共同的危机而暂时联手。
赵王丹疲于奔命地在两个儿子之间搞着平衡,试图弥合裂痕,却发现这裂痕,越弥合,越大。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驾驶一艘漏水的船,堵住了一个窟窿,另一个窟窿又会冒出更大的水花。
他并不知道,在这艘船的阴影之下,正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指挥着无形的凿子,在船底,凿开一个又一个不起眼的,却致命的小孔。
对于这一切,嬴政只是静静地,通过赵高每日呈报上来的密报,冷眼旁观。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农夫,在春天播下了种子,便不再去干涉,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秋天的“收获”。
她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另一件,在她看来,更为重要的事情上——建立她自己的班底。
那几名被吕不韦“赠送”的死士,虽然好用,但终究只是“工具”。
他们没有思想,只懂得执行命令,无法成为她未来帝国真正的基石。
她需要的是“人才”。
是那种既有底层实践经验,又具备学习能力和成长潜力的,真正的璞玉。
这一日,她将赵高叫到了面前。
“我让你物色的人,有眉目了吗?”她问道。
赵高立刻呈上一份用密码写成的名单。
这是他耗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动用了所有暗中布下的眼线,从邯郸城的各个角落里,精心筛选出的结果。
“回吾主,共计三人,皆己暗中观察许久。”
嬴政接过名单,仔细地看了起来。
第一个人,名叫茅。
是一个在城西铁匠铺当学徒的少年,年约十五。
此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却对冶炼有着近乎痴迷的热情。
据眼线回报,他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留在铁匠铺,用废弃的铁料,反复试验不同的淬火方法。
他打出的铁器,远比老师傅的更加坚韧。
但他从不声张,只是将自己的心得,用一种奇怪的符号,刻在一块无人注意的墙砖之上。
第二个人,名叫季。
是一个在码头替人代写书信的落魄士子,年约二十。
他屡试不第,穷困潦倒,却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
他能记住码头上每一艘船的靠岸时间、货物种类和船工数量。
他将这些信息,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并以此为乐。
他曾只凭着对货物流量的记忆,便准确判断出某家粮商即将囤货居奇,并提前告知了一位相熟的小商人,让其免受损失。
第三个人,名叫婴。
是城中一名小吏的女儿,年约十三。
她没有名字,因为是女孩,家中只唤其“阿婴”。
她的父亲好赌,欠下巨债,准备将她卖入勾栏。
但她却利用父亲的职权便利,暗中整理其父经手的案件卷宗,从中找到了另一名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
她将证据匿名投递给了该官员的政敌,以此为要挟,不仅替父亲还清了赌债,还为自己换取了“自由身”和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事后,她没有挥霍,而是用这笔钱,在城中买下了一座小小的院落,独自生活。
嬴政看着这份名单,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如同猎人发现珍稀猎物般的喜悦。
这三个人,一个,是未来的技术专家;一个,是未来的数据分析师;还有一个,是天生的情报与权谋人才。
他们都出身底层,都身怀绝技,也都因为各种原因,被这个时代所埋没。
他们就像一颗颗蒙尘的珍珠,只需要一双懂得欣赏的眼睛,和一只愿意将他们拾起的手。
“做得很好,赵高。”嬴政由衷地赞叹道。
这比他办成十件暗杀或嫁祸之事,更让她感到满意。
“你不仅是一把好刀,更是一双好眼。”
赵高激动得浑身颤抖,深深下拜:“皆赖吾主指点。”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三颗种子,种到我们的田里来。”嬴政的目光,再次落回名单之上。
“对于茅,不要首接接触。以吕氏商队的名义,开一家新的铁器工坊,用三倍的酬劳,去挖他。给他最好的铁料,最好的炉子,不计成本,让他尽情地去试验。我不要他打一口锅,一把刀。我要他告诉我,铁,究竟能变得多硬。”
“对于季,同样以吕氏商会的名义,聘他为记室。不要让他做任何文书工作。每日,给他一车杂乱无章的货物清单和入港记录,让他去整理,去分析。我要他从那些枯燥的数字里,为我找出黄金。”
“至于婴……”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个,最有趣,也最危险。我要亲自去见一见。”
她知道,前两个人,可以用“利”来驱使。
但第三个,那个年仅十三岁,便懂得利用人性与规则,为自己搏出一片天地的女孩,绝不是金钱可以收买的。
对付这样的人,需要用更高级的东西。
比如,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更大的舞台;和一个她无法抗拒的,更强的同类。
赵高领命而去,他的心中充满了兴奋。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参与一项无比宏大的工程。
吾主不仅在动摇一个旧的王朝,更在亲手,一砖一瓦地,搭建一个新帝国的地基。
而他,将是这个伟大工程的,第一位,也是最受信任的,总工头。
嬴政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院中的那棵枯树,不知何时,己经冒出了几点微不可见的,嫩绿的新芽。
春天,就要来了。
她知道,自己埋下的那些种子,无论是仇恨、混乱,还是希望,都远比她想象的,更有重量。
它们,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绽放出最绚烂,也最致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