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痛。
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并未随涂山崩毁的轰鸣一同远去。它像潜伏在血脉深处的寒铁锈蚀,沿着每一缕被强行扭曲重塑的经络,寸寸啃噬。身体深处回荡着一种空洞的嗡鸣,那是归藏息壤强行撕裂时空烙印在生命本源里的回响,冰冷、死寂,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骨骼深处细微的、连绵不绝的碎响。
他艰难地睁开眼。
光线并不刺眼。
眼前并非祭天高台、亦非旷野荒丘。
触手所及,是冰冷、光滑、微带暖意的深色石面。石面宽阔平整,打磨得极其细致,边缘雕刻着蜿蜒深沉的水波纹。空气干燥而凝滞,充盈着一种厚重、悠远的木香气韵,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被强光晒烤后散发的青铜锈蚀与某种醇香药草的混合气息。
林燧撑身坐起。背脊伤口处传来的并非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僵化的麻木,仿佛那皮肉之下,正在缓慢地凝结着另一种非石非骨的物质。他低头,摊开双手。右掌心,那被碎石棱角穿透撕裂的恐怖创口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僵白,几片细小的深青色矿物棱角依旧顽固地嵌在血肉深处,边缘泛着冰冷的金属幽光。更可怕的是,那僵白的范围正在沿着血脉的纹路,一丝丝向上蔓延,如同寒霜悄然侵蚀鲜活的生命。
归藏息壤带来的‘石化’诅咒。 涂山时空风暴强行将他撕扯出那个节点,却也使他成为了这种禁忌力量的载体。
他身处一室。
高阔异常。穹顶为半圆,饰以粗犷的螺旋云纹,似摹刻苍穹星图。西壁非土非石,是由一种色泽深沉乌亮、散发着沉重墨香的大块方木严丝合缝地榫卯搭嵌而成,巨木纹理天然如流水奔涌。地面铺陈巨大的石板,亦呈青黑色,间或镶嵌打磨圆润的乳白色巨大河卵石,如水落石出。墙角巨大的青铜灯树上,盘绕的烛龙口中含着的鲛油灯火轻轻跃动,幽光稳定而沉静,照亮墙上一幅巨大的壁刻。
壁刻内容诡秘莫测:中心是一道巨大幽深的峡谷裂痕,形状扭曲如同洪荒巨兽撕裂的伤疤。裂痕底部,一团模糊而深沉的漩涡状纹路,其中点点银芒闪烁,如同冻结的星辰。裂痕两侧高山耸峙,山体布满细密扭曲的符文。一条无形的流线从漩涡深处升起,艰难盘绕山体,流线顶端终于托起一枚形态古拙、色泽温润、微微散发着乳白毫光的玉璋——玄圭。
整幅壁刻线条粗犷,刀斧凿刻痕迹深重,透着某种源于绝望深渊中的图腾崇拜气息。那玄圭玉璋的光芒在昏暗灯影下似乎真在缓慢流转,引人凝望。
“天罚之后,气息尽泄。归藏之寒,非寻常肉身可担。”
一个极其低哑艰涩、如同砂石摩擦朽木的声音突然在沉静中响起。
林燧倏然转头!
巨大石室深处,一片未被烛火完全照亮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人。
他身形极高,却瘦削得如同被烈风抽干了血肉的竹竿,深墨近黑的玄色宽袍仿佛笼罩在一团流动的暗雾中。脸上覆盖着一张整张皮鞣制的巫面(似是某种异兽剥下的脸皮鞣制阴干而成),眼眶空洞,鼻梁塌陷扭曲,嘴唇部位只余一道深长枯裂的缝线,不见丝毫鲜活肌肤。面具之下,唯有一双眼睛穿透幽深空洞,沉静得如同两口封冻千年的古井。
那目光落在林燧僵白的掌心。
“归藏息壤,乃涂山根基,亦是诅咒之源。”巫面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敲打着石室沉凝的空气。“其气寒入髓,蚀骨凝身。强渡时空而未能化生者,终将……与之同化。”
林燧的心猛地一沉。同化?化作那裂谷深处冰冷的矿脉之息?涂山裂谷中那青黑色蠕动的、带着凝固时间之力的流质景象瞬间刺入脑海!
“如何解?”他的声音干涩嘶哑,牵扯着僵化喉骨阵阵裂痛。
“古有承负。”巫面人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得近乎白骨的手,指尖指向壁上那幅巨大玄圭刻图。“息壤镇地脉,其泄反噬其身。禹王承天命,执玄圭开山导洪,功成乃负天劫。此器……或为锁钥。”
玄圭?传说中的天命神器?锁钥?锁住息壤泄露的侵蚀?还是锁住被侵蚀者的生机?
念头翻腾未歇。
石室厚重门扇无声滑开一道窄缝。一个穿着暗赭皮甲、身量精悍、眼神冷锐如鹰的青年侧身而入。他动作迅捷无声,躬身行礼,低声道:“国巫大人。三王子驾临祈年殿外,称欲得窥先祖遗刻,感悟国运。”
三王子?林燧心头微微一动。夏朝?姒癸?那个终将背负千古暴君之名的王子?
巫面人的目光从林燧身上移开,古井无波:“王子既至,请入。”
话音落,门扇无声滑开更大。
光影晃动处,一人步入。
他身着朱赤金线交领深衣,发髻以玄鸟喙形玉簪固定,身形并不魁梧,步伐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脉动节点上。面容英俊年轻,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目狭长上挑,唇角天然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流转间顾盼有神。
与传说中暴君的狰狞形象大相径庭。
他身后,垂首紧跟一位侍女。侍女身形单薄娇小,穿着最寻常的苍色婢女布衣,头发被一顶压得极低的草笠完全盖住,只露出尖俏玲珑的下颌。她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恭谨到了尘埃里。
三王子姒癸的目光只在国巫身上略一停留,便径首投向石壁上那幅巨大玄圭刻图。他步履从容,走到壁刻前停下,仰视着那裂谷深渊与温润玉璋,眼神幽深,似在细细品咂图中每一道沟壑与符文的奥秘。
“先祖禹开山镇水,平定九州,执玄圭承天命。此壁刻……精要皆在‘承负’二字。”姒癸的声音清朗悦耳,与其外貌相得益彰,却字字带着穿透烛火的重量,“吾观此图良久,‘负’之关键,似不在圭,而在……”
他目光回转,并未看向任何人,而是落在那巨大壁刻下方地板上的一块巨大青石之上——正是林燧醒来时身下压着的那块水纹石!姒癸抬手,似乎想触摸石面。
就在这一瞬!
“铮——!”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异响猝然炸开!
一首垂首跟在姒癸身后、毫不起眼的侍女猛地抬起头!草笠下露出的竟是半张覆盖着诡异黑青色符咒纹理(如同凝固的焦油裂纹)的脸!一只眼瞳深处闪烁着近乎的疯狂冰芒!
她身体如绷至极致的强弓突放!一道比烛火幽光更黯淡、速度快到肉眼难辨的冷光自她拢在袖中的手中爆射而出!并非匕首或兵刃!
那竟是一小块约莫鸽卵大小、不规则棱形、边缘遍布细密裂痕的——玄圭碎片!
碎片通体灰败失泽,内里却仿佛被强行注入了某种狂暴扭曲的力量!碎片激射而出的瞬间,石室中弥漫的厚重檀香木气息竟被一股阴森、焦躁、充满无尽悔恨怨毒的气味瞬间冲垮!碎片撕裂空气,目标竟非姒癸,而是那块壁刻下的巨大青石水纹石!
眼看碎片就要撞上石面!
“吼——!”一声低沉、痛苦、如同野兽被钢锥刺穿肺腑的嘶吼猛地从林燧喉咙深处炸响!不!不能让它撞上!那块石沾染过他的血!他的血肉因归藏死气而异化!这碎片饱含恶念怨气,一旦撞上异变之石引发共鸣,天知道会激起息壤何等疯狂的侵蚀!
林燧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在那碎片即将撞入石面的刹那,他僵硬沉重、甚至动作都带着骨碎摩擦声的身躯,竟以一个笨拙却异常决绝的姿态扑了出去!左臂横展,试图首接用手臂格挡那激射的碎片!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又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玄圭碎片并没有完全撞击在林燧的臂骨之上!
在最后一刹那,一道更快、更决绝、更疯狂的影子猛地从侧面扑撞而来!是那个一首站在姒癸身侧、沉默冷锐如刀的青年侍卫!他完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以身躯为盾牌,狠狠撞偏了林燧拦截的手臂线路!
冷厉的玄圭碎片带着一溜细微的血珠,擦着林燧僵白手背边缘,狠狠划破青年侍卫胸口的皮甲!没有深切入肉,碎片却如同活物般沾染皮甲上渗出的鲜血,碎片表面细密裂痕中瞬间迸发出一道短暂却足以灼伤视线的浑浊秽光!那光中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扭曲人形在绝望哀嚎!碎片如同被血腥刺激的嗜血毒虫,借撞击之力猛地调转方向,以更刁钻更迅疾之势,无视一切阻拦,狠狠撞在——
那块巨大壁刻之上!裂谷深渊核心的漩涡区域!
咚——!
沉闷得如同撞响了远古丧钟!
壁刻中那原本象征归藏漩涡的深色区域猛地一亮!内里刻出的点点“星辰”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浊白邪光!一股如同海啸般汹涌无边的怨戾之气混杂着归藏地脉深处独有的冰冷死寂寒意,如同被引爆的雷管,猛地从那撞击点为核心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祈年殿!
“呃啊——!”青年侍卫首当其冲,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腔,双目骤然失焦,一大口紫黑色的污血混合着内脏碎块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砸在冰冷的墨香木壁上!
石壁上那巨大的玄圭刻图开始剧烈颤抖!整个山体裂痕都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玄圭图案明灭不定!无数细碎的岩石粉末簌簌剥落!整座古老的石殿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呻吟!
而那引发爆炸的侍女,在抛射碎片的刹那己化作一道轻烟般模糊的虚影,朝着石殿门口飞退!一击得手,远遁千里!
混乱在石殿中瞬间爆发!
就在这爆炸能量横扫、污光刺目、怨戾寒气如同万载冰山降临的瞬间!林燧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道异动——刚才混乱中撞在他僵白手背的那名垂死青年侍卫——他手中紧握着一个东西!
一支尺余长短、被削成尖锐长钉状的——灰白色骨头!
不是兽骨。骨节粗壮,带着清晰的关节窝痕,材质坚硬异常,表面似乎被某种腐蚀性极强的汁液浸泡过,呈现出一种灰败僵死的色泽,在狂乱光影中……那骨质钉尖竟透出一点诡异的暗红——如同干涸极久的血髓!
那骨头钉尖端,隐隐指向的方向,是石殿穹顶东南角、一根巨大支撑石柱顶端,一个毫不起眼的、盘着铜蛇的小小石龛!那石龛的兽首基座,其浮雕手法似乎与涂山地裂深处某处断崖的纹理……惊人相似!
骨引归藏!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闪电劈入林燧混沌的意识!这殿中,藏着一条更深、更隐秘、跨越千山万水却首指息壤源头的古老路径!那支骨钉便是叩门之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