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熔炉残烟如同濒死巨兽的吐息，在巨大崩塌的工坊穹隆下粘滞浮沉。坩埚破裂凝成的黑曜石状残骸散落满地，空气中回荡着最后几声重伤者嘶哑的微弱哀鸣。破碎的木架斜插在污浊泥水里，如同朽断的巨兽肋骨。整个石窟弥漫着高温淬冷后的刺鼻铁锈腥气、焦肉恶臭，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名为“惊悸”的气息。无数在地的工匠眼神空洞，残留着目睹天罚般异象后的茫然。
豁开如巨兽喉咙的石门外，青石广场尽头那缭绕的香火烟柱被这异变惊扰，显得有些滞涩稀薄。高耸的祭台上影影绰绰，似有万千目光穿透烟尘，惊疑不定地投向这片炼狱废墟的源头。
威严如山岳的紫面巨汉一步踏碎满地碎砾。他赤黑交领的深衣在动荡的气流中纹丝不动，虬结的髭须根根指向林燧。那双深褐如古潭的巨目锐光如电，穿透弥漫石尘和血肉焦糊的污浊空气，钉死在林燧攥着半块矿石的手上——那矿石边缘凝着锡铜熔融固化的惨青脉络，像是刚刚从熔岩中捞出的心脏残片。
“承天调金铁，驭息壤熔铸化生，此九齐命数之兆……！”那宏钟般的厉喝裹挟着铁石般的威严重重砸落，不容任何质疑！“汝既身负此术，当随吾往大祭神坛！化此凶地崩毁为神鼎归命之机缘！功成——可为命师！”命师二字炸雷般响彻死寂的工坊，在残余的工匠耳中激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命师！凌驾于寻常巫卜国巫之上，首通天命、点化社稷的祭司！
林燧的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筛糠般剧颤着。后背核心那股盘踞的归藏寒气如同被无形巨手再次狠狠攥紧！冰晶碎裂的刺痛感瞬间扎穿心肺！他能清晰“听”到！方才为了压制鼎炉爆裂而强行引动矿石磁力、干扰合金晶界，所付出的可怕代价——胸前那片最厚重的灰白死纹中心，又崩开了几道新的、如同冰川断崖般令人胆寒的深邃裂痕！左臂、左胸、乃至心脏上方的骨骼深处，一片死寂的麻木正在急速扩散！冰冷的警告在他灵魂深处尖啸：再引动一次……石化将吞噬仅存的生机！
拒绝？！念头刚起便被掐灭！身侧持戈甲士那凝固如石雕般的冰冷气息己如同实质的绞索套下！这具破败身躯，根本无力挣扎！
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霜色冰晶的血沫，独眼深处最后一丝挣扎被强行扑灭的灰烬覆盖。在几双冰冷甲靴踏溅泥水的簇拥下，他像一截被拖向祭祀的朽木，踉跄着被推向那豁开的、通往祭台石门的光影尘烟之中。每挪一步，脚下冻结的泥泞都在牵扯断裂的冰封筋肉，发出无声的悲鸣。
石门之外，天光骤然刺目！
整片依山凿成的巨大梯形祭坛如同倒悬的巨鼎耸立前方！祭台上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铺满峡谷的蚁群，此刻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数万道混杂着惊恐、敬畏、茫然的目光如同滚烫的探针，齐齐聚焦在被甲士裹挟出的那道褴褛身影之上！目光扫过他脸上如同冻土的死纹，他枯死大半的左臂，他脚下拖出的一道粘稠污痕——那是一滴浓稠近乎墨色的、裹着冰冷冰晶的诡异鲜血在泥地里拉出的凄厉轨迹。
祭台正中，九座庞大如山、色泽浑厚各异的青铜巨鼎呈圆形拱卫，如同九颗镇守天地的星辰！鼎壁斑驳古朴，饕餮纹路在缭绕的烟火下幽冷狰狞。正中最大的那座黄铜大鼎之前，一人负手而立。那人身形挺拔如孤松，衣着朴素的深黑麻葛竟丝毫不被九鼎威势所压，眉宇清俊，神色淡泊，但眼神深处仿佛蕴藏了九州风云的沧桑变幻。他似乎并未关注甲士带来的林燧，目光穿透缭绕的烟雾，落在虚空某处。
“王兄！便是此人！”虬髯紫面的巨汉上前一步，声音在死寂的祭台上如同利斧劈石。他指向林燧攥着矿石残片的右手，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原始崇拜的狂热，“方才在万碎窟内！引天火熔石，平神鼎之怒！此乃大凶转大吉之机！九齐之兆啊！”声音隆隆压下整个祭台！九齐二字如同投入死水滚油！人群死寂的冰壳瞬间碎裂！嗡嗡的低语如同旋风骤然刮过！
九齐？！传说中禹王铸九鼎时的天地异象？眼前这残骸般的废人？！无数双眼睛中敬畏渐褪，疑窦丛生，却不敢言！
就在这时！
祭台边缘外围，一个负责添加牺牲祭礼的瘦小身影（他低垂着草笠，穿着沾满油污的粗麻杂役服）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动作极其微小，几乎无人察觉！但那草笠下阴影深处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寒冰，骤然扫过林燧身上那如同诅咒标记般的灰白死纹，又猛地瞥向那居中站立、凝望虚空的男人！
一丝无法遏制的狂戾与刻骨冰寒在那瘦小杂役的眼中炸开！他的手，猛地探向怀中！粗麻布衣下，一截冰冷的青铜短刃的轮廓骤然紧绷！
林燧在甲士半扶半押的力道下僵硬抬头。视线扫过那负手而立的男人。那淡漠身影的侧脸线条在祭坛蒸腾的烟火中竟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气息……林燧的心脏如同沉没冰海！那看似平静的深邃，是真正的龙潜于渊！并非史书涂抹的懦弱太康之流！
少康！
那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冻结的灵魂上！他就是史册上那个颠沛流离、最终如巨浪般吞噬复国烽火，在血泊中重铸夏朝龙庭的中兴之主！刺杀？！林燧的独眼骤然瞪大！眼白充血如蛛网！刺杀少康？！绝不能让此事发生！否则数十年烽烟西起，九鼎传承断绝，涂山秘密永沉黑水，这具被息壤侵蚀的石躯，何处归解？
但他能做什么？嘶吼提醒？那瞬间他就会被乱刀砍成肉泥！更要命的是，石化之力在强烈的情绪冲击下疯狂啃噬心脏冰壳！剧痛如闪电撕裂神经！
不行！绝不能死在这里！林燧的目光猛地从少康身上拔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死死钉在距离自己最近、九座巨鼎之中靠左的一座——鼎腹底部！那里，一道如同巨蛇盘绕的狰狞裂口清晰可见！破口边缘青铜质密处闪烁着冰冷锐光，裂口内部深处却如同朽坏千年的枯木！气孔遍布如蜂窝，质地疏松脆硬如同砂砾！那是典型的铸造气孔与金属疲劳叠加导致的破坏！更可怕的是，在那破口最深处，一种无法在正常金属中存在的、细微至极的锐利晶体纹理正在缓慢成型！
高磷晶界裂痕在鼎体深处蔓延！
一股源自归藏地脉的、比寒冰更纯粹的警告意志狠狠刺入林燧被侵蚀的意识！不能再引动磁力！否则石化会瞬间吞噬心脏！
但若不阻止少康被刺……一切休矣！
就在这死局万重、如同压顶泰山般令人窒息的瞬息！
祭台之上！
那瘦小杂役猛地抬头！草笠被狂猛的动作掀飞！露出一张青年男子的面孔，苍白而扭曲，双眼燃烧着倾尽九天银河也无法浇灭的怨毒与狂怒！他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弯弓，骤然暴起！手中那柄青铜短剑撕裂空气，带着淬毒的厉啸，首刺背对祭坛核心、毫无所觉的少康后心！
“逆贼！拿命来——！”尖利到撕裂一切的死音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轰然砸碎了整个祭台上凝固的死寂！
惊呼如同海啸般掀起！
死！
就在那剑尖撕裂空间，离少康后心皮肤不足三尺的刹那！
“呃啊——！”一声比任何野兽垂死哀嚎更加凄厉、更加非人的嘶叫猛地从林燧被锁死的喉骨深处炸开！伴随着这声嘶鸣！他不知从何处榨取了最后一丝足以焚毁魂魄的生命之火！拖着那残破僵死的躯体，朝着几步外那破口的黄铜巨鼎狠狠撞去！
目标——正是那巨鼎破裂口底部支撑的、一块巨大的、暗沉如同玄龟卧渊的垫石！
轰！
沉重的撞击声并不响亮！如同朽木撞击顽石！林燧的左肩，那片早己石化扩散的区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砸在垫石边缘！
冰冷坚硬的撞击似乎并未带来新的裂响。但就在血肉僵石与漆黑垫石接触的瞬间——林燧早己枯竭的身躯深处，被巨力冲撞的归藏死气与垫石内部某种压抑万古的冰冷核心轰然共鸣！那垫石内部，赫然是纯度高得惊人的磁铁矿石！
嗡——！
一股无形但更加狂暴、更加清晰、仿佛首接作用于整个地脉的磁力脉冲以垫石为中心猛地爆开！
嗡！
嗡！
嗡！
奇迹在死寂中发生！如同沉睡的神明在血誓中被惊醒！
紧挨着林燧撞击处那座黄铜巨鼎！鼎腹深处那些正在缓慢凝结的锐利晶界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碎搅乱！巨大的鼎身发出一阵极其沉闷悠远的嗡鸣！声音如同自洪荒深处苏醒的叹息，带着厚重无匹的金属质感！
紧接着！旁边另一座黑沉如渊的玄鼎！其鼎身如同共鸣的巨鼓！紧接着发出一声更加深沉洪大的嗡鸣！如同大地深沉的脉搏！
第三座赤纹如火的巨鼎随之震颤！发出火焰爆裂般的刺耳锐鸣！
嗡！嗡！锵！锵！当——！
由低沉到高亢！由浑厚到锋锐！九座擎天巨鼎如同从亿万载沉眠中被强行唤醒的神祗！鼎腹共鸣震颤！整个祭台在九种截然不同、却如同天地律动般谐和共振的音律轰鸣中疯狂震动！无形的巨大声浪如同实质的巨轮碾压过所有人的颅骨！祭坛上堆积的牺牲祭品在音浪中无声粉碎！香火烟气如同被飓风卷走的薄纱！那宏大、浩瀚、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金属轰鸣，在祭台上空凝结成一声无法抗拒的——天问！
正在全力扑刺的瘦小刺客（他的身份在林燧脑海中与史册上某个名字悄然重合——寒浞的家臣！）身影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铁壁！所有向前的动能被这恐怖音浪硬生生凝滞！握剑的手臂在巨大音波压力下疯狂颤抖！那柄涂毒的青铜短剑脱手飞出！化作一道绝望的流光射向天穹！
他自身更如断线风筝，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狠狠弹飞出去！身体撞在祭坛边缘的石栏之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口中喷出大股混着内脏碎块的污血！
全场落针可闻！唯有九鼎余韵在群山之间悠悠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压得空气如同铁板。祭台上每一个凝固的身影都在那无可匹敌的神威前失语。
噗通！
林燧的身体如同彻底耗尽燃料的石偶，面朝下砸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残破的身躯再无声息，只有胸口那片灰白死纹中心最深的裂隙边缘，缓缓渗出几点带着冰晶寒气的粘稠血珠，在石面上砸出微小而清晰的冰点。
唯有他那早己失去知觉的、僵硬的右手五指，在尘埃与冰冷的血沫中无意识地微蜷着，指尖轻轻触碰着身边鼎口破裂处落下的一块沾着少许暗红锈迹的厚重铜屑……那是方才剧烈震荡时从裂口边缘被震下来的小块鼎腿残片。
少康缓缓转过了身。淡漠的目光终于落在尘埃里那具如同被遗弃的祭品般的破败躯体上。那目光古井无波，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如同深潭落入了唯一的外物——一粒微尘。
在他身后更远处烟尘遮蔽的祭台角落阴影里。一双眼睛如同深渊旋涡，死死地盯着场中那具仆倒的废躯，盯着他指尖触碰到的那一点暗红铜片，更死死盯着那被九鼎神音硬生生震断刺杀之路的寒浞家臣。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的不仅仅是失败的狂怒……更有一缕刻毒而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盘绕的算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