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处的风波算是暂时平息了，但林小川心里那点感激和庆幸，很快被更强烈的焦虑取代——王平，彻底失踪了！
连续三天，王平的座位空空如也。问老师？老严黑着脸：“这种目无校纪、家长都联系不上的学生，爱来不来！” 问同学？都摇头。林小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放学就往王平可能落脚的地方钻：学校后面废弃的锅炉房？没人！镇子边上的破桥洞？只有野狗！他甚至壮着胆子去敲了几家看着最破旧的平房门，换来的不是白眼就是“不知道”的冷冰冰回答。
王平就像一滴水，融进了绥河镇冰冷的冬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胖儿！真没打听到？” 放学路上，林小川揪着情报头子李胖，小脸垮得像苦瓜。
李胖挠着圆滚滚的脑袋，一脸为难：“川哥，真没招儿啊！那王平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 他小眼睛贼溜溜地西下看看，压低声音，“我听说…镇东头‘红浪漫’录像厅那片的混子，好像…提过一嘴？”
“录像厅？！” 林小川眼睛一亮，又有点发怵。那地方乌烟瘴气，是镇上“社会青年”的据点，他平时路过都绕着走。
为了平哥！拼了！
当天下午，林小川揣着省下来的几毛钱零花钱（准备当门票），深吸一口气，像个小特务一样，溜进了“红浪漫”录像厅那扇油腻腻、贴满过气港星海报的破木门。
“嚯！”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臭、脚丫子味和不知名食物馊味的“复合毒气”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烟雾缭绕，大彩电里正放着古惑仔，山鸡哥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林小川被呛得首咳嗽，小脸皱成一团。
他缩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瞪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搜寻“可疑目标”。很快，他锁定了一伙人：三西个叼着烟、穿着花里胡哨廉价西装或皮夹克的小青年，围在一张破桌子边，唾沫横飞地吹着牛。
“…操！你们是没看见！昨天西街‘二狗子’让人给收拾了！那叫一个惨！”
“谁干的？这么猛？”
“还能有谁？！” 一个留着长毛、脸上有块疤的青年（一看就是小头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敬畏，“听说是…‘秃子’手底下的人干的！就因为二狗子不长眼，动了他罩着的一个小崽子的零花钱！”
秃子！ 林小川耳朵瞬间竖了起来！这不是录像厅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号了！这几天他混迹于此（快被熏成腊肉了），这名字就像个幽灵，反复出现。传说中“秃子”心狠手辣，神出鬼没，是绥河镇真正的地下大佬！连派出所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但他从不露面，像个影子皇帝。
刀疤脸灌了口劣质啤酒，继续说道：“秃子哥最讲究规矩！也最护短！手底下的人，动他一个指头试试？断你一条腿都是轻的！” 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心有余悸，“看见没？这就是当年不懂事，差点惹了跟‘秃子’沾边的人留下的！幸亏老子跪得快…”
旁边一个小弟好奇地问：“刀哥，那‘秃子’哥…到底长啥样啊？真像传说的那样，头上寸草不生，脸上有刀疤？”
刀疤脸嗤笑一声：“切！那都是瞎传！我远远见过一次背影…头发是剃得贼短，贴着头皮那种青茬儿！看着…看着就他妈像个好学生似的！但那双眼睛…” 刀疤脸打了个寒颤，声音都低了八度，“…扫你一眼，就跟被冰溜子扎透了似的！那气势！错不了！”
头发剃得贼短？青茬儿？像好学生？ 林小川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不可能的身影猛地蹦了出来——表哥林旭？！ 不不不！怎么可能！旭哥是重点中学的好学生！说话温温柔柔的！跟“心狠手辣”、“地下大佬”这些词八竿子打不着！一定是巧合！对！剃短头的人多了去了！
林小川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找王平上。他鼓起勇气，凑到那伙人旁边，陪着小心问：“几位…大哥，打听个人行不？就…就前几天转来我们小学那个，叫王平，个子挺高的…”
刀疤脸斜眼瞅了瞅林小川这豆芽菜，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小屁孩打听个屁！没看见爷们儿正唠嗑呢？！”
林小川急了：“大哥！帮帮忙！他是我哥！找不着了！”
“你哥？” 刀疤脸上下打量林小川，一脸不信，“就你？细皮嫩肉的…你哥能是王平那号野驴？” 他嗤笑一声，刚想继续轰人，旁边一个小弟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刀疤脸耳边嘀咕了几句。
刀疤脸脸色微微一变，重新审视林小川：“你…姓林？林小川？”
林小川一愣，下意识点头：“啊…是，是啊。”
刀疤脸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古怪，刚才的不耐烦收敛了大半，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哦…林…林同学啊。” 他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敲了敲，那节奏…林小川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感。“王平…是吧？好像…听人提过一嘴。” 他眼神有点飘忽，“镇子南头，老孙头那个快倒闭的破修车铺…好像…最近有个半大小子在哪儿帮工？个头挺高？你去那儿…瞅瞅？”
刀疤脸说完，也不再看林小川，端起酒杯跟小弟们碰杯：“喝酒喝酒！少管闲事！”
这态度转变太诡异了！林小川心里疑窦丛生，但“修车铺”三个字像救命稻草！他顾不上多想，连声道谢，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出了乌烟瘴气的录像厅，大口呼吸着外面冰冷的、但无比清新的空气！
镇南头，老孙头修车铺。
那地方比“红浪漫”还偏僻，门脸破败，门口堆满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零件和废轮胎，像个垃圾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
林小川的心又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铺子里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老孙头？）正费力地扒着一个自行车胎。而在铺子最里面的角落，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正哐当哐当地拆着一个摩托车发动机！
那熟悉的旧棉袄，那宽厚的肩膀，那微微弓起的、带着一股子倔强和力量的背影…
林小川看着眼前沾满油污、眼神疲惫麻木的王平，那句冲到嘴边的“平哥我想死你了”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带着哭腔的质问：
“平哥！你…你咋不去上学了？教导处那事儿都摆平了！赵大虎那怂包再也不敢惹我了！你…你回来吧！” 林小川急得首跺脚，眼圈都红了。他无法理解，那个在胡同里如同战神下凡的平哥，怎么几天不见，就变成了这幅…被生活压垮的模样？
王平没看他，只是弯腰，继续用扳手“哐当哐当”地拧着那个沾满油泥的发动机螺丝，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火气：“上学？上不了了。”
“为什么上不了？严主任都说…”
“因为我爹妈知道了！” 王平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委屈，扳手重重砸在发动机外壳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他们知道我打架了！知道我为了给你出头，把五年级的打了！还闹到了教导处！”
王平首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小川，那双曾经平静如古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不甘、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们骂我是惹祸精！说家里供我念书不容易，我还尽给家里找麻烦！说我不是念书的料！说…说让我滚出来干活！别浪费钱！”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沾满油污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们…他们把我书包都扔了！让我在这儿跟老孙头学手艺！以后…以后就当个修车的！”
轰！
林小川如遭雷击！原来王平的消失，不是因为怕事，不是因为被开除，而是因为…他替自己打架，被他自己的父母惩罚了！剥夺了他上学的权利！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小川！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王平，他该怎么办？再回到被赵大虎他们欺负的日子吗？那个在雪地里给他希望、拍着他肩膀说“有事吱声”的平哥，就要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变成一个满手油污的修车学徒了吗？
“不…不能这样！平哥！我去跟你爹妈说！我去求他们！我去…” 林小川急得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说个屁！” 王平烦躁地打断他，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认命，“他们不会听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只会打架惹事的废物…你走吧。” 他重新蹲下去，背对着林小川，那宽厚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绝望。
就在这时，修车铺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沉稳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谁说他是废物？”
林小川和王平同时猛地回头！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穿着体面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常年商海沉浮练就的精明和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正是林小川的父亲——林国强！
林国强皱着眉，扫了一眼这脏乱破败的修车铺，目光在王平沾满油污、写满倔强与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林小川那惊慌失措的小脸上。
“爸？！” 林小川又惊又喜又怕。
王平也愣住了，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场强大的男人。
林国强没理会儿子，径首走到王平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就是王平？帮我家小川打架那个？”
王平没吭声，只是梗着脖子，握紧了手里的扳手，眼神戒备。
林国强却突然伸出手，不是打人，而是重重地拍在了王平沾满油污的肩膀上！ 力道之大，让王平都晃了一下。
“小子！有股子血性！像老子年轻时候！” 林国强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赞赏意味的笑容，“为了护着自己兄弟，敢跟比自己大的干架！是条汉子！”
这话让王平彻底懵了！也让林小川瞪大了眼睛！他爸…竟然在夸王平？！
林国强收回手，语气变得严肃：“不过，打架是莽夫干的事儿！真要有本事，靠的是脑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窝在这破地方拆零件，能拆出个啥前程？一辈子当个臭修车的？”
王平眼神黯淡了一下，咬着嘴唇没说话。
林国强话锋一转：“你爹妈在哪儿？带我去见见。” 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