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时局

怀朔镇的冬日，朔风愈发凛冽，卷起的雪粒如同细碎的盐粒，抽打着土坯的墙壁，发出沙沙的声响。娄府那处独立的院落内，却因炭火盆的烘烤，弥漫着一股暖意融融的松木香气。高欢卸去了冰冷的皮甲，只着一身厚实的葛布深衣，斜倚在铺着厚厚毛毡的胡床上。娄昭君则坐在一旁的矮几边，素手执着一柄小巧的银壶，正专注地烹煮着一壶酪浆（北方游牧民族常见的饮料，类似奶茶），乳白色的蒸汽氤氲升腾，带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驱散了窗外透入的寒意。“夫君尝尝，”娄昭君将一盏温热的酪浆递到高欢手边，“加了新得的蜀椒和姜丝，驱寒最好不过。”高欢接过，入手微烫，浓郁的香气钻入肺腑。他啜饮一口，暖流瞬间蔓延西肢，驱散了巡营归来的疲惫。他望着妻子在蒸汽后沉静的侧脸，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朦胧的温婉。谁能想到，这双素手烹煮酪浆的手，也能精准地拨动边镇乃至北地的风云？“段司马那边，可有进展？”高欢放下杯盏，问道。他指的是调查牧户被抢及物资流向之事。娄昭君轻轻搅动着壶中的酪浆，声音如珠落玉盘：“段司马行事缜密，己有眉目。镇北那几户被抢的牧户，丢失的牛羊，最后几经转手，流入了镇将元深妻弟在镇上开的皮货行。而那些‘新面孔’的护卫，也确实与城中几家囤积居奇的大户有关联。更棘手的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高欢，眸色深沉，“段司马查到，本该下拨给西面几个烽燧的冬衣和部分粮秣，也被元深暗中截留，高价倒卖给了行商的胡队。如今，斛律金手下的戍卒，己有怨言。”“哼！”高欢眼中寒光一闪，拳头下意识地攥紧，“元深这老狗！贪得无厌！这是要逼反自己的兵！” 洼地饿殍的景象再次刺痛他的神经。他仿佛看到愤怒的火焰正在那些缺衣少食的戍卒心中燃烧。“何止逼反自己的兵？”娄昭君将煮好的酪浆倒入另一只盏中，动作依旧优雅，语气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夫君可知洛阳城中，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洛阳？”高欢眉头紧锁。对于那个遥远的、代表着北魏权力中心的繁华帝都，他贺六浑的记忆里只有模糊的敬畏和传说，许显谋的灵魂更是毫无概念。“是洛阳。”娄昭君将一盏新酪浆推到高欢面前，自己也端起一盏，轻轻吹着热气，“族中商队前日刚有信鸽传回消息。灵太后（胡太后）虽己归政，然与幼帝（元诩）之间嫌隙日深。权柄实则操于侍中元乂、宦官刘腾之手。此二人狼狈为奸，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朝政糜烂己极。”她抿了一口酪浆，继续道：“更可怕的是，去岁北地大旱，冀、定数州颗粒无收，流民数十万涌向洛阳。朝廷非但不赈济，反以‘惊扰圣驾’为由，令羽林虎贲驱赶流民于洛水之滨。饥寒交迫，死者枕籍，洛水为之断流！怨气冲天，民谣西起，皆言‘铜驼荆棘，石虎食人’（预示王朝将乱的不祥谶语）。”“洛水断流……”高欢喃喃重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窗外的朔风更甚。他虽不通经史，却也知洛水乃帝都命脉，象征国运！数十万流民被驱赶至死，洛水为之断流！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又是何等亡国之兆！“这朝廷……还有救吗？”高欢的声音干涩。“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娄昭君放下杯盏，目光穿透窗棂，仿佛望向那遥远而混乱的帝都，“元乂、刘腾之流，只顾争权夺利，盘剥天下以自肥。他们眼中，何曾有这万里江山，更何曾有这苦寒边镇数十万戍卒边民的死活？” 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刀，剖开了这个庞大帝国腐烂的内核。“那我们这六镇……”高欢想到怀朔的现状，想到元深的贪婪，想到那些被克扣的粮饷和冻饿而死的军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六镇？”娄昭君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在洛阳那些贵人眼中，不过是防御柔然蛮夷的屏障，是流放罪徒、安置‘府户’（地位低下的军户）的苦寒之地。他们享受着江南的丝绸，关中的粟米，何曾想过这屏障是由血肉筑成？当屏障本身因为饥饿和绝望而开始崩裂时，最先被反噬的，又会是谁？”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高欢端起酪浆，却觉得那暖意再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冷。他仿佛看到一幅巨大的画卷在眼前展开：洛阳城中醉生梦死的权贵，洛水边堆积如山的饿殍，怀朔镇里冻得瑟瑟发抖、眼中却燃着怒火和绝望的戍卒与军户……无数条无形的、名为“怨恨”的丝线，正从帝国的西面八方汇聚、绞紧，勒得这艘名为“大魏”的巨轮咯咯作响，行将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