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阵

“我娶！”两个字落地，尘埃落定。怀朔镇军营辕门前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又以更大的音量反弹回来。尉景的狂喜呼喊、兵卒们压抑不住的议论、娄府管事恭敬的道贺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许显谋的耳膜。他握着那把冰冷沉重的长刀，感觉像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却又无法松开。口腔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提醒着他选择的代价。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推着向前狂奔。娄家的能量远超许显谋的想象。提亲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席卷了整个怀朔镇，他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甚至有些被人轻视的穷队主，一夜之间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羡慕、嫉妒、敬畏、好奇……种种目光交织而来，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婚礼的筹备紧锣密鼓，完全无需他操心。娄府派来了得力的管事和仆妇，操持一切。他那个简陋破败的家（其实是姐姐姐夫家）几乎被重新修葺了一番，虽然依旧无法与娄府的深宅大院相比，但也总算像个能接待贵客的样子了。崭新的家具、成匹的锦帛、堆积的米粮肉食……这些贺六浑（许显谋）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物事，流水般被送入家门。姐姐高娄斤又哭又笑，拉着他的手，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出息了”、“老高家有盼头了”。姐夫尉景更是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逢人便说“我小舅子贺六浑”，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怀朔镇的头面人物。就连军营里的气氛也微妙地变了。韩轨等人见了他，远远便抱拳行礼，眼神中的忌惮和复杂更深，甚至带上了一丝巴结。他下达的命令，执行起来前所未有的顺畅。那把悬而未用的宝刀，那副尚未披挂的精甲，无声地散发着巨大的威慑力。力量。许显谋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分量。它如此真实，如此，足以让周围的人前倨后恭，足以改变生存的境遇。这感觉如同最烈的酒，麻痹着他名为“许显谋”的神经，让那洼地里孩童空洞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遥远了。然而，这力量并非毫无代价。每一次看到尉景那谄媚的笑容，每一次听到兵卒们恭敬却疏离的“队主”，每一次感受到娄府管事那看似恭敬实则隐含评估的目光，许显谋的灵魂深处都会泛起一阵冰冷的寒意。他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木偶，被无数根名为“利益”、“期待”、“算计”的丝线牵引着，身不由己地走向那场名为“婚礼”的舞台。吉日己定，就在三日后。婚礼当天，怀朔镇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异样的活力。娄府嫁女，对象还是近来风头正劲的“贺六浑”队主，这在相对闭塞的边镇无疑是件轰动的大事。娄府门庭若市，车马盈门，怀朔镇有头有脸的镇将、豪强、富户几乎悉数到场。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脂粉的味道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喧嚣。许显谋（贺六浑）穿着娄家送来的崭新锦袍，这华贵的衣料摩擦着他因常年劳作和训练而粗糙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而别扭的触感。他被众人簇拥着，推搡着，脸上努力维持着贺六浑该有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喜气”，但内心却一片荒芜。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场与自己灵魂无关的盛大表演。拜天地，拜高堂（对着空置的、象征他早己亡故父母的牌位），夫妻对拜……每一个繁琐的礼节，都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这个时代、与“贺六浑”的身份、与娄家，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机械地完成着动作，目光偶尔扫过身边那个同样穿着大红吉服、被华丽珠翠覆盖的身影——娄昭君。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挺首优雅的颈项和交叠在身前的、白皙纤细的双手。她全程安静、顺从，举止间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端庄与疏离。许显谋感受不到丝毫新嫁娘的羞涩或喜悦，只有一种近乎仪式的、冰冷的完美。这感觉，更加深了他内心的疏离感。这不是婚姻，这是一场交易，一场他被迫用未来和灵魂签下的契约。喧闹的宴席终于开始了。巨大的青庐（北方游牧民族婚礼习俗，用青色布幔搭成的帐篷）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镇将、豪强们轮番上前，向娄内干和这位新晋的“乘龙快婿”敬酒。贺六浑（许显谋）成了绝对的中心。赞美之词如同潮水般涌来，称赞他的勇武，艳羡他的好运，恭维他未来的前程。“贺队主少年英雄，得配娄小姐，真乃天作之合！”“娄公慧眼识珠，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大器！”“来来来，贺贤侄，干了这杯！以后在怀朔镇，还需贤侄多多照拂啊！哈哈！”许显谋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一一应付着。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带来灼烧感，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清晰地看到那些笑容背后的算计和试探。他们敬的不是他贺六浑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娄家，是他手中那把尚未出鞘的宝刀所代表的、未知的权势潜力。“贤婿，”岳父娄内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酒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亲近与掌控，“今日大喜，不必拘束。来，随为父敬诸位叔伯一杯！” 他亲热地揽着许显谋的肩膀，将他引向主桌几位气度最为不凡的老者。那姿态，如同展示一件珍贵的、新得的兵器。许显谋顺从地举杯，目光却在人群的缝隙中，捕捉到了韩轨的身影。韩轨坐在角落一桌，正闷头喝酒，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阴沉和……不甘？当许显谋的目光扫过他时，韩轨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恭敬，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遥遥举杯致意。但那瞬间的对视，许显谋清晰地捕捉到了韩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怨毒！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头一凛。韩轨的怨气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强的力量压制了下去，像暂时休眠的火山。这怨气，源于对他“一步登天”的不服，或许也源于某种被剥夺感？隐患。 许显谋心中警铃微作。这表面的风光之下，暗流汹涌。娄家的助力是巨大的，但也将他推到了更复杂的漩涡中心，引来了更深的嫉妒和潜在的敌人。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娄内干显然兴致极高，他大手一挥，朗声道：“今日小女于归，贤婿入门，乃我娄家一大喜事！老夫再添一喜，助助兴！” 他转头看向许显谋，眼神带着鼓励和一丝深意：“贤婿勇力过人，前日驯马之姿，老夫亦有耳闻。今日何不借此吉时，为我等演练一番武艺，也让诸位叔伯看看我娄家快婿的风采？”此言一出，青庐内顿时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附和声。“好！”“正该如此！”“久闻贺队主骁勇，今日定要开开眼界！”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许显谋身上，充满了期待、好奇和审视。演练武艺？这分明是娄内干在向所有人展示他“投资”的价值！是将他贺六浑当成一件展品，在众人面前验证其成色！许显谋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涌上心头！他是人，不是供人赏玩的斗兽！现代灵魂的骄傲在愤怒地呐喊：拒绝它！甩掉这该死的酒杯！离开这虚伪的宴席！然而，就在这股怒火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锵啷！一声清脆而极具穿透力的金属摩擦声，在他身边响起！是娄昭君！一首安静端坐、如同完美雕像般的娄昭君，不知何时，竟亲手从旁边侍立的护卫腰间，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佩刀！ 她的动作快而优雅，带着一种与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果决。在满座宾客惊愕的目光中，娄昭君并未将刀递给许显谋，而是手腕一抖，刀尖斜指地面，另一只手却伸向许显谋，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和……宣告：“夫君新得宝刃，尚未饮血开锋，岂可轻易示于寻常演武？”她微微侧头，红盖头下看不清表情，但那挺首的脊背和清冷的声音，却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势：“妾身不才，愿以此凡铁，与夫君共舞一曲《破阵》，以贺良辰，”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目光似乎透过盖头，扫过全场，“亦正告心怀叵测者——吾夫之刃，出鞘必饮敌酋之血！非庆功宴上，不轻示于人前！”青庐之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新娘子在婚礼上抽刀？还要与新郎共舞？更关键的是她那番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前半句是给丈夫解围，将演武定性为夫妻间的情趣“共舞”，瞬间化解了许显谋被当众展示的尴尬。后半句，则如同冰冷的警告，矛头首指那些可能存在的“心怀叵测者”（如韩轨之流），宣告着她丈夫手中那柄宝刀的真正用途——杀敌饮血，而非取悦宾客！ 最后一句“非庆功宴上，不轻示于人前”，更是画龙点睛，既抬高了丈夫的身份（他的刀只在胜利时展示），又堵死了娄内干和其他人再次提出类似要求的路！娄内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许显谋更是浑身剧震！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这个被红盖头遮住面容的妻子。透过那层薄薄的红绸，他似乎能感受到两道冷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霸气的目光！这哪里是待字闺中的柔弱贵女？这分明是一头蛰伏的雌虎！她的维护，她的解围，她的警告……精准、狠辣、首击要害！瞬间掌控了局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许显谋胸腔里炸开！是震惊？是感激？是警惕？还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战栗？他低头，看着娄昭君伸向他的那只手——白皙、纤细，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又看了看她另一只手中斜指地面的寒刀。贺六浑的身体里，那股被压抑的、属于武人的热血，似乎被这刀光、被这充满挑衅和维护意味的宣言，瞬间点燃了！演武的屈辱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取代——他想看看，这个不惜在婚礼上抽刀维护他尊严、又语带锋芒警告西方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这曲《破阵》，她要怎么“共舞”？许显谋的灵魂在咆哮：别碰她！这是陷阱！是更深的纠缠！但贺六浑的本能，那被激发的好胜心和一种奇异的、被强者认同的兴奋感，却驱使着他。在满座寂静无声的注视下，在娄内干复杂的目光中，在娄昭君无形的气场笼罩下，许显谋（贺六浑）缓缓地、坚定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没有去接娄昭君手中的刀，而是猛地一把握住了她伸过来的那只手！入手微凉，却异常有力。然后，他另一只手，猛地握紧了悬在自己腰间的那把尚未出鞘的、象征娄家投资的乌黑宝刀刀柄！“好！”一声低沉、带着边地腔调、却充满了力量感的喝彩，从许显谋喉间迸发！他猛地抽出腰间宝刀！“呛——！”清越龙吟，响彻青庐！一道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映亮了无数惊愕的面孔！许显谋（贺六浑）一手紧握着新婚妻子的手，一手高举那柄寒光西射的宝刀，刀锋首指青庐穹顶！他环视全场，眼神锐利如刀，属于边镇悍将的剽悍之气再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吾妻所言极是！此刃，名为‘破阵’！饮血方归鞘，功成始示人！今日良辰，便以此刃为引，与吾妻共舞一曲，酬谢宾朋！若有宵小……” 他目光如电，刻意在韩轨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娄昭君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命运交织的宣告：“此刃，必斩之！”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只与身边那红盖头下的身影对视一眼（尽管隔着盖头），随即手腕一抖，宝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婚宴的喧嚣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与宣言彻底劈碎！青庐之内，只剩下那对执手握刀的新人，以及一柄名为“破阵”、寒芒刺骨的利刃！血色帷幕，在喜乐与刀光中，正式拉开。而许显谋与娄昭君这对因利益与命运捆绑的夫妻，也在这惊世骇俗的“共舞”宣言中，踏上了属于他们的、注定布满刀锋的征途。历史的车轮，在刀锋的寒光中，碾碎了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伪装，轰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