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暗河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刺透了张承砚残破的衣衫,狠狠扎进他遍布淤紫伤痕的皮肉,首抵骨髓。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他只来得及感觉到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如同破布袋般拖拽着,在湍急汹涌的水流中翻滚、冲撞。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流咆哮,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碎石,无情地灌入他的口鼻。身体被水下嶙峋的怪石狠狠刮擦、撞击,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却奇异地让他沉沦的意识在剧痛中挣扎着保持一丝微弱的清明。怀中的祖传罗盘紧贴着胸口,传来一种深沉的、近乎悲鸣的冰凉,仿佛也在承受着这狂暴水流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就在张承砚肺里的空气即将彻底耗尽,身体就要放弃挣扎时,那只拖拽着他的枯手猛地发力,将他狠狠向上一提!
“哗啦——咳咳咳!”
张承砚的头颅猛地冲破水面,他贪婪地、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胸腹间的伤口,喷出的河水里混杂着暗红的血丝。冰冷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刺痛。他勉强睁开被水刺得生疼的眼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滑腻冰冷的河滩碎石上。
“咳咳…陈大哥…小婉…”他嘶哑地呼唤,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被震耳的水声瞬间吞没。
“死不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一股劣质烟草的辛辣味。是老烟袋!他浑身湿透,破烂的棉袄紧紧贴在干瘦的身躯上,花白蓬乱的头发如同水草般贴在额角,脸上沾满了泥污,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奇异的光,死死盯着来时的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张承砚挣扎着望去。只见湍急的暗河上游,他们刚刚冲出的那个狭窄水道口,此刻正被浑浊翻涌的水流疯狂冲刷着。水道上方,隐约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还有几声零星的枪响,显然是被撞塌的通道堵住了追兵的路。
“嗬…嗬…”沉重的喘息声从旁边传来。陈默半跪在冰冷的河滩上,浑身是血,湿透的粗布短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虬结的肌肉和几处狰狞翻卷的伤口。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枪伤被水浸泡得发白,鲜血依旧在缓缓渗出。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脸色灰败如同死人,但那双锐利的鹰眼却依旧死死盯着水道口,柴刀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几乎是凭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才没倒下。
“陈大哥!”苏小婉带着哭腔扑到陈默身边。她同样湿透,靛蓝的粗布衣裳贴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但此刻眼中只有陈默的伤势。她手忙脚乱地撕开自己里衣还算干燥的内衬,试图去按住陈默左臂那可怕的伤口。“别动!血…血止不住!”
陈默猛地抬手,动作依旧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苏小婉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转向张承砚,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先看他!罗盘…绝不能有失!”
张承砚心头剧震,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都到这个时候了,陈默心中最重的,依然是他和那件家族的传承之物!他强撑着想要坐起,却被老烟袋枯瘦的手按住了肩膀。
“省点力气吧,小祖宗!”老烟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张承砚胸前那大片恐怖的淤紫,“心脉都快被那地煞之气冲散了,再折腾,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他嘴里说着,动作却不慢,从腰间那个油光锃亮的大铜烟袋锅里,倒出一点黑乎乎、黏腻如膏的烟油子,不由分说,啪地一下糊在张承砚胸口淤伤最重的部位。
“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灼烧、辛辣和深入骨髓的阴寒刺痛感瞬间传来,张承砚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猛地弓起。
“忍着!老祖宗传下的‘阴煞拔毒膏’,便宜你小子了!”老烟袋嘟囔着,枯瘦的手指沾着那黑乎乎的膏药,在张承砚胸前淤紫处快速涂抹、推揉。那手法看似粗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下都似乎引动着张承砚体内紊乱的气息。随着他的推揉,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顺着膏药渗入皮肤,与淤积的地煞之气猛烈冲撞,带来更剧烈的痛苦,但淤紫的皮肤下,那股令人窒息的凝滞感竟真的开始一丝丝松动!
与此同时,苏小婉也挣脱了陈默的手,含着泪,飞快地从贴身的小鹿皮袋里掏出最后几粒气味清冽的碧绿药丸,强行塞进陈默口中:“陈大哥,快吞下去!护住心脉的!”她又拿出一个更小的瓷瓶,倒出仅存的一点淡金色粉末,不顾陈默无声的抗拒,小心翼翼地撒在他左臂翻卷的恐怖伤口上。那粉末一接触血肉,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伴随着陈默身体剧烈的抽搐和压抑的闷哼,伤口涌出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凝结!
昏暗的溶洞里,只剩下暗河奔流的咆哮声、三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老烟袋推揉药膏发出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河水的腥气、药膏的辛辣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亿万年的地下阴寒。
过了好一会儿,老烟袋才停下手,长长吁了口气,额角竟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张承砚胸前那恐怖的淤紫虽然依旧吓人,但颜色似乎淡了一分,皮肤下那股灼烧般的鼓胀感也消退了不少,一股深沉的疲惫夹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让他几乎立刻就要昏睡过去。
“暂时死不了。”老烟袋抹了把汗,浑浊的目光扫过气息稍稳的张承砚和虽然依旧重伤、但眼神不再涣散的陈默,最后落在苏小婉身上,“小丫头,药石底子不赖,谁教的?”
苏小婉正紧张地观察着陈默的伤口,闻言愣了一下,低声道:“镇…镇上济世堂的李先生…”
“济世堂?李家?”老烟袋花白的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撇撇嘴,“李三指那小子?啧,他爹那手‘金针渡厄’的本事,他怕是只学了三成…不过也够用了。”他不再追问,目光转向陈默,在他染血的军裤和那双沾满泥泞却依旧看得出制式的军靴上停留片刻,“扛过枪?北边?吴大帅?还是…张大帅的兵?”
陈默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老烟袋,警惕和杀意如同实质。他嘴唇紧抿,没有回答,但紧握柴刀的手指关节再次发白。
老烟袋却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自顾自地往铜烟袋锅里塞着黑乎乎的烟丝:“别紧张,老头子就是个看坟的,闻惯了死人味儿和火药味儿。你身上那股子硝石铁锈混着人血的味儿,隔着三里地都闻得出来。还有那眼神…嘿嘿,只有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被自己人捅过刀子的,才有那股子‘死气’。”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丝阴寒。
“老头子没猜错的话,你是看不惯上面那些狗屁倒灶的腌臜事,才跑的吧?”老烟袋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睛透过烟雾,仿佛能看穿陈默深藏的过往,“这世道,人不如狗。给军阀当狗,给东洋人当狗,没啥区别,都是舔刀口上的血沫子。”
陈默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眼神深处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愤怒、屈辱、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他依旧沉默,但那紧绷的杀意,却缓缓收敛了几分。老烟袋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撬动了他心底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
张承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默默听着。老烟袋对陈默过往的精准点破,让他心中对这疯癫老头的警惕和疑惑更深了一层。此人绝非寻常看坟人!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将怀中那油布包裹的祖传罗盘捧到眼前。油布在暗河冲刷下己经散开大半,露出了下面青铜罗盘的一角。盘体冰冷依旧,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和污渍,中央天池的磁针此刻竟不再疯狂跳动,而是微微颤抖着,指向暗河下游深处某个方向!
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的目光落在罗盘盘面边缘那古老繁复的星宿山川刻度上时,几缕被河水晕开的、属于他自己的血迹,竟诡异地沿着某些刻痕的凹槽缓缓流淌、汇聚…隐隐勾勒出一小片扭曲、断续的线条轮廓!那轮廓…竟与父亲张玄明临终前塞给他的那半张泛黄皮纸上,用朱砂描绘的某些山势走向,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呼应!
“龙脉…支脉?”张承砚心头狂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这祖传罗盘,不仅能感应地气,更能以血脉为引,在特殊条件下显现龙脉的轨迹?他强忍着激动和身体的剧痛,仔细看去。血迹勾勒的线条断断续续,指向暗河下游,似乎与罗盘磁针的方向隐隐重合。
“老丈…”张承砚声音嘶哑地开口,打断了老烟袋吞云吐雾和洞穿人心的絮叨,他举起手中的罗盘,指向磁针和血迹共同指引的下游方向,“您可知…这暗河下游…通向何处?那里…可有特别之处?”
老烟袋闻言,眯起浑浊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在张承砚手中的罗盘和他脸上那混合着痛苦与强烈求知欲的表情上来回扫视。烟雾缭绕中,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沙哑的嗓音缓缓道:
“这条‘阴龙涧’…哼,水是死水,气却是活气。上游淤塞憋屈,像个大坟包,养出了义庄那头‘饿虎’。下游嘛…”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中扭曲变幻,“水势更深更急,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老鸦岭的肚子里…那地方,邪性!”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忌惮:“老辈子人叫它‘养龙穴’!不是真龙,是困龙!山形走势像个倒扣的破碗,把地气死死捂在里面,闷了不知道几千年!生气出不去,死气散不掉,阴阳颠倒,五行逆乱!寻常活物进去,不出三天就得浑身长绿毛!老头子我年轻时不信邪,摸进去过一次…啧啧,差点把吃饭的家伙(烟袋锅)都丢在里面!”
“养龙穴…困龙…”张承砚喃喃重复着,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罗盘的指引,老烟袋的描述,还有那半张皮纸上残缺的图形,在他脑海中急速碰撞、拼凑!磁针指向的,难道就是那处“养龙穴”?血迹隐约勾勒的,难道就是通往穴眼的关键地脉节点?这所谓的“养龙穴”,莫非就是影鸦那伙东洋人处心积虑想要寻找或破坏的龙脉支脉的关键节点?!
一股寒意比暗河的水更冰冷,瞬间席卷全身。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影鸦追踪而来,就绝非仅仅是为了他张家的祖传罗盘!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这能动摇地脉根基的龙脉节点!父亲的遗命,家族的传承,守护的正是这关乎一方、甚至一国气运的命脉!
“嗬…嗬…”陈默压抑的咳嗽声将张承砚从惊涛骇浪的思绪中拉回。他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却恢复了锐利,正警惕地倾听着上游水道口的动静。水声依旧轰鸣,但那些撞击和咒骂声似乎渐渐远去了,不知是追兵放弃了,还是在寻找其他路径。
“此地…不宜久留。”陈默咬着牙,用柴刀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鲜血顺着裤腿滴落在冰冷的碎石上,“不管下游是什么…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苏小婉赶紧扶住他摇晃的身体,眼中含泪却无比坚定:“陈大哥,我扶着你!”
老烟袋嘬着烟袋锅,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只有浑浊的眼珠在张承砚和陈默之间转了转,嘿嘿一笑:“怎么?听了老头子的话,还敢往那‘养龙穴’里钻?嫌命长?”
张承砚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沾满血污的手指紧紧握住怀中那冰冷却又仿佛带着生命悸动的祖传罗盘。磁针依旧执着地指向暗河下游的黑暗深处,血迹勾勒的残缺图线如同无声的呼唤。
“必须去。”张承砚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仿佛要看穿那奔涌的暗河,首抵那被称作“养龙穴”的恐怖之地。“那里…有我必须守护的东西。也有…血债的根源!”
老烟袋看着张承砚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又瞥了一眼沉默如山、以行动表明立场的陈默,以及那个虽然害怕却依旧紧紧搀扶着陈默的倔强丫头。他沉默地嘬了几口烟,辛辣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盘旋。最终,他猛地将烟锅在旁边的岩石上重重一磕,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几点火星飞溅。
“罢罢罢!棺材板都撬了,也不差再钻一回死人坑!”老烟袋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将那油光锃亮的大铜烟袋锅重新别回腰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认命,又像是隐藏着更深的盘算。“这条‘阴龙涧’的水路,老头子熟!跟紧了,踩错一步,掉进‘水棺材’里,可别怨我!”
说罢,他不再理会三人,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滑腻冰冷的河滩碎石,率先朝着暗河下游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去。身影很快被翻涌的水汽和浓重的阴影吞没。
张承砚与陈默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苏小婉搀扶着陈默,张承砚强撑着石壁站起,将散开的油布重新裹紧怀中那沉重的罗盘,感受着它穿透布帛传来的、指向深渊的脉动。三人互相扶持着,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跟上了老烟袋那融入黑暗的佝偻背影,一头扎进了暗河下游那如同巨兽咽喉般幽深、奔涌的未知水道。
冰冷刺骨的河水再次淹没了膝盖、腰腹、胸口…水流的力量拉扯着他们伤痕累累的身体。前方,是连老烟袋都讳莫如深的“养龙穴”,是龙脉支脉可能被囚禁的节点,也必然是影鸦和马阎王贪婪目光最终汇聚的深渊。黑暗中,只有水流的咆哮和老烟袋偶尔用烟袋锅敲击岩壁发出的、如同招魂般的“铛…铛…”声在回荡。
张承砚咬紧牙关,将全身的重量倚在陈默坚实的臂膀上,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怀中那仿佛与脚下地脉一同悸动的罗盘。罗盘盘面上,那几缕被暗河水浸染、晕开的断续血线,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正透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暗红色光泽,断断续续地勾勒着前方那凶穴的狰狞轮廓。
龙吟于渊,其血玄黄。他们正踏上的,是一条通向地脉核心、也通向无尽凶险的血色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