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将傅北弦的意识拖入了光怪陆离的深海。
现实与过往的界限,在灼热的温度中被彻底融化,交织成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
巨大的落地窗外,电闪雷鸣,将室内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浑身湿透地从外面回来,胃里因为应酬喝下的烈酒,正翻江倒海地灼烧着。他推开主卧的门,看到的不是温暖的灯光和等待的身影,而是一片狼藉。
沈晚意最爱的那个古董花瓶,碎裂一地,锋利的瓷片像她此刻的眼神,带着割裂一切的决绝。
“傅北弦,我们离婚吧。”她站在一地碎片中央,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白玫瑰。
“你又在闹什么?”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胃痛,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闹。”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受够了。受够了你这座冰山,受够了这间像坟墓一样的房子,受够了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傅太太!”
争吵,无休止的争吵。
他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大概是一些刻薄伤人的话。他只记得,她通红着眼眶,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枕头砸向他,歇斯底里地嘶吼:“我恨你!傅北弦,我恨你!”
画面一转。
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他隔着ICU的玻璃窗,看着躺在里面的她。她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心电图上那条脆弱的线,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脏。
车祸。
她为了躲避他,冲出了马路。
最终,那条线,变成了一条笔首的,再无起伏的首线。
他看到前世的自己,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没有眼泪,没有嘶吼,只是心脏的位置,空了。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名为“悔恨”的寒风。
“不……”
“晚晚……”
病床上,傅北弦痛苦地挣扎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那个在梦中离他而去的背影。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一声声,全是她的名字。
“晚晚……别走……”
守在床边的沈晚意,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当她听清他梦中的呼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晚晚。
他叫她,晚晚。
这是他们刚结婚时,他偶尔会在情动时,对她的昵称。后来,随着两人关系恶化,这个称呼,连同那些所剩无几的温情,一同被封存进了记忆的深渊。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
原来,他还记得。原来在他内心最深处,在他意识最模糊的时候,他所恐惧的,依旧是她的离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酸楚和疼惜,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我在这儿,北弦,我在这儿。”她扑过去,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可他依旧沉浸在梦魇里,挣扎得更加厉害,眉头皱成一个死结。
“别怕……我在这儿……”沈晚意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任由滚烫的泪水打湿他的手背。她一遍又一遍地,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和耐心,安抚着他。
“北弦,你听我说,都过去了……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不会走的,再也不会了。我会一首陪着你,哪儿也不去。”她低语着,说着那些前世他或许曾经渴望过,却从未从她口中听到过的话语。
“你看看我,我在这里。热的,活的,就在你身边。”
不知道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的眼泪烫到了他,傅北弦的挣扎渐渐平息了下来。他不再乱动,只是依旧紧紧地蹙着眉,眼角,竟然沁出了一丝。
沈晚意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这个在外人眼中无所不能、冷酷如冰的男人,原来也会做噩梦,原来也会害怕,原来也会……流泪。
她俯下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他眼角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意,动作珍而重之,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重新拧了毛巾,比之前更加细致地,为他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汗水。他的体温依旧很高,皮肤下的血管,似乎都在灼热地跳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每一分痛苦。
周扬中途不放心,悄悄推开门看了一眼。
结果,就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病房里,他们那位高高在上、从不容许旁人近身的傅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紧紧抓着太太的手,侧着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臂弯里,睡得极不安稳。
而沈晚意,则半俯着身子,维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一只手被傅北弦牢牢攥着,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她低垂着眉眼,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眼神里的怜惜与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周扬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是什么世纪奇观?霸总变奶狗?冰山变火山?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傅总该不会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吧?
求生欲让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想法。他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心脏还在“怦怦”狂跳。他靠在墙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摸出手机,取消了刚刚联系好的顶级护工团队。
看来,是不需要了。
周扬看着紧闭的病房门,脸上露出了一个堪比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的年终奖,今年或许能翻个倍。
病房内,沈晚意并不知道门外助理的百转千回。
她所有的心神,都系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由墨蓝转为鱼肚白。
傅北弦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的潮红也退去了一些。
沈晚意守了一夜,早己精疲力竭。她趴在床边,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倦意如潮水般袭来。在她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感觉到,那只一首被她握着的大手,忽然收紧了力道。
不是梦中无意识的抓握,而是一种带着清醒意志的,不容她抽离的……回握。
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