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弦的质问，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只是让这片死水，变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挺拔的背影，隔绝出一个冷硬的世界。
沈晚意看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就像两个蹩脚的演员，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扮演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角色。他扮演着冷酷无情的审判者，而她，扮演着无辜失忆的圣母。
滑稽，又可悲。
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急于辩解或反击。手臂上的石膏沉甸甸的，仿佛在提醒她，有些事情，硬碰硬是行不通的。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傅北弦以为她又会用那种茫然无辜的姿态来搪塞时，她才轻轻地，开了口。
“北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特有的虚弱，却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你又想知道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你又想知道什么？”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傅北弦的太阳穴上。
他想知道什么？
他想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大声地质问她：你是不是也从那场该死的车祸里活了过来？你是不是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弥补，还是为了另一场更深的报复？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在一个“正常”人面前，说出“重生”这两个字，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个疯子。
他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试探，都建立在一个荒诞不经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前提上。而沈晚意，就抓住了他这个死穴。她不承认，不否认，只是用最正常的逻辑，来应对他所有疯狂的举动。
这让他像一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拳击手，用尽了力气，却只换来一阵空洞的回响和更深的自我怀疑。
傅北弦缓缓地转过身，病房的顶灯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西目相对。
在这一刻，语言是多余的。
他从她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了然，一种“我知道你在试探什么，但我就是不说”的狡黠。
而她，也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冰冷压抑的眸子深处，看到了一丝几乎被他自己否定的动摇，一种“我几乎就要相信我的猜测，但我又恐惧那个答案”的矛盾。
他们都看懂了对方。
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具张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默契，一种“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但我们都假装不知道”的，极限拉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病房的门，“咔哒”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的小护士探进头来，看到里面的场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傅先生，沈小姐，该换药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一把剪刀，瞬间剪断了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
傅北弦下意识地收敛了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而沈晚意也垂下了眼帘，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小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进来，一边麻利地准备着药品，一边用一种羡慕又略带八卦的语气，对沈晚意说：“沈小姐，你先生可真疼你。昨天晚上你做手术，他就在外面守着，我们主任出来跟他说话，我看他那手抖得，比我们实习生第一次拿手术刀还厉害。”
她又转向傅北弦，笑嘻嘻地说：“傅先生，您一晚上没合眼吧？眼睛都红了。不过您放心，太太恢复得很好，您这么疼她，爱情的力量是最好的良药嘛！”
这番话，让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沈晚意低着头，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能想象出傅北弦此刻的表情，一定精彩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傅北弦果然如她所料，一张俊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他最狼狈、最失控的一面，被一个外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让他感觉像是被人当众剥了层皮。他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多嘴的小护士。
小护士被他那一眼看得脖子一凉，顿时噤声，手脚麻利地给沈晚意换好药，又仔细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逃也似的推着车子溜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气氛却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小护士那番话，像一剂尴尬的调和剂，冲淡了之前的凝重。
沈晚意甚至能感觉到，傅北弦投向她的目光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恼羞成怒。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牵动了手臂的伤口，她疼得“嘶”了一声，秀眉微蹙。
傅北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快步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又急又冲：“笑什么笑！伤口不要了？”
“我笑……”沈晚意忍着痛，眼角眉梢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我笑傅大总裁，原来也有这么……嗯，接地气的一面。”
“无聊。”傅北弦冷冷地丢下两个字，耳根处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了一丝薄红。他松开手，站首身体，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那股冷硬的气场，怎么看都像是色厉内荏。
那晚，傅北弦没有再提任何关于“前世”的话题。他只是沉默地守在病房里，处理着公司发来的文件，偶尔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回望她一眼。
夜深了，沈晚意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朦胧中，她感觉有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那只手带着一丝颤抖，拂开她颊边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她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充满了挣扎与痛苦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许久，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叹息。
“沈晚意，你到底……想我怎样……”
第二天清晨，沈晚意醒来时，病房里己经空无一人。身边那张陪护的沙发床，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时，却微微一怔。
一张便签纸，被一只精致的钢笔压着。纸上是傅北弦那熟悉的，锋利冷峻的字迹，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好好养伤。”
字迹依旧是他惯有的风格，冷峻，果决。可沈晚意却敏锐地发现，那最后一笔“伤”字的捺，收笔时，比以往要柔和了那么一分。
就像一块坚冰，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终于，融化了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