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黄浦江的夜风,也不是临时手术点弥漫的血腥与草药味。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漫溢出来的、裹挟着福伯最后那声扭曲的“陆”字所带来的巨大惊骇和无边恐惧的冰冷。
福伯枯瘦的手颓然垂落的画面,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的空洞,还有那个用尽生命嘶吼出的、指向虚无黑暗的“陆”字……像无数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脑海,反复穿刺。
“陆”……
他最后指向的,是门口的方向。他在警告我小心谁?陆震霆?还是……陈锋?那个扭曲的音节,究竟是未尽的“陆”,还是指向陈锋的“陈”?!
混乱!比百乐门那致命一枪后更加混乱的漩涡,疯狂撕扯着神经!福伯拼死送出的信息——“书房画轴后账册”、“小心陈”——像沉船的碎片在惊涛骇浪中浮沉。账册!福伯用生命守护的线索!它一定至关重要!或许……就是解开父亲血案、撕破陆震霆伪装的钥匙!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和孤注一掷决绝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福伯不能白死!真相必须大白!
“蝶姐!您不能去!”年轻同志死死拦住踉跄着就要往外冲的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沉的担忧和恐惧,“外面全是陈锋的眼线!还有巡捕房的人!陆震霆没死,现在整个上海滩都疯了!您这是去送死!”
“让开!”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福伯用命换来的线索!我必须去!账册……就在书房画轴后面!那是关键!”
“书房?!”年轻同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加难看,“陆府现在就是龙潭虎穴!陈锋肯定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您!他……”
“那就让他等!”我猛地推开他,身体的剧痛在巨大的执念下显得微不足道,“他杀了福伯!他必须付出代价!那本账册……就是他的催命符!” 我从旁边一个伤员枕下猛地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反手插进束紧旗袍腰间的暗带里。“掩护我!或者,别拦我!”
年轻同志看着我眼中那焚毁一切的决绝,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眼底更深的决然。“……好!我们掩护您!但蝶姐……一定要活着回来!”他迅速转身,对着角落里几个还能行动的同志低声布置起来。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危险的陷阱。陆府高大的院墙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比爆炸后的喧嚣更令人心悸。几队荷枪实弹的卫兵如同幽灵般在墙外来回巡视,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陈锋果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边!”年轻同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我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在阴影中快速移动。他动作极其老练,利用地形和卫兵换岗的短暂间隙,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两个落单的暗哨,尸体被迅速拖入灌木丛的阴影里。
“翻墙点!快!”他蹲下身,双手交叠成梯。没有丝毫犹豫,我踩上他的手掌,借力猛地向上蹿!指尖死死抠住墙头湿滑的苔藓和砖缝,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翻越了那道象征着死亡的高墙!
身体落在院内松软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警惕地扫视着庭院。还好,最近的卫兵背对着这边巡逻。
主楼一片死寂。只有零星几个房间透出昏黄的光,大部分窗户都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爆炸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靠近书房一侧的外墙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焦黑的砖石散落一地,破碎的玻璃窗如同怪兽狰狞的獠牙。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和焦糊味。
书房!就在那个豁口附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利用假山、回廊和爆炸造成的断壁残垣作为掩护,朝着那个吞噬了父亲、也藏匿着“真相”的房间,亡命潜行。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终于,那扇熟悉的、镶嵌着黄铜狮头门环的橡木书房门,出现在眼前。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摇曳的光!
里面有人!
巨大的惊悚感瞬间攫住了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是谁?!陈锋?!他在里面?!
福伯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小心陈!”
几乎是同时,一股浓烈的、纸张燃烧的焦糊味,顺着门缝,清晰地飘了出来!
燃烧?!他在烧东西?!账册?!
巨大的恐惧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近乎毁灭的愤怒取代!不能让他毁了证据!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我猛地拔出腰间冰冷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房门!
“砰——!”
沉重的橡木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书房内,景象一片狼藉。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巨大的水晶吊灯,玻璃碎片铺满了昂贵的地毯。文件散落一地,书柜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硝烟和……一股更加刺鼻的、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而在这片狼藉的中心,靠近那个巨大豁口的边缘,一个穿着深蓝色军装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
是陈锋!
他面前,一个铜质的、原本用来装炭火的火盆里,正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大团大团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随着热浪翻滚升腾!他手里,正拿着厚厚一叠线装订的、纸张泛黄的古旧册子,一页一页,毫不留情地撕下,丢进那贪婪的火焰之中!
账册!福伯用命守护的账册!
“住手!”一声凄厉的嘶吼冲破了我的喉咙!带着毁家灭门、痛失至亲的滔天恨意!
陈锋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闯入!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那张阴鸷狠戾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撞破隐秘的、瞬间爆发的狂怒!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毒蛇般的阴冷瞬间被一种如同实质的杀意取代!
“沈、静、姝?!”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意外而扭曲变形,“你居然……还敢回来送死?!”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我脸上,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终于等到猎物的疯狂兴奋!他猛地站起身,手中那本正在燃烧的账册被他狠狠攥紧,火星簌簌落下!
“把账册放下!”我握着匕首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刀尖首指他,声音嘶哑却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你这个畜生!你杀了福伯!你还要毁掉证据!”
“证据?”陈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扭曲的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他晃了晃手中那本燃烧了一半的账册,火星在空中划出妖异的轨迹,“你说这个?呵……晚了!沈家的秘密,你父亲的秘密……还有那个老东西拼死想保住的东西……都跟这些纸一样,马上就会变成灰!”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快意,作势就要将整本账册狠狠砸向火盆!
“不——!”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我再也顾不得一切,如同扑火的飞蛾,握着匕首,朝着陈锋猛扑过去!只想阻止他!只想夺下那本记载着父亲血泪的账册!
“找死!”陈锋眼中凶光大盛!面对我亡命的冲击,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狞笑一声,猛地将手中燃烧的账册当作武器,带着灼人的火焰和劲风,狠狠朝我脸上砸来!
炽热的气浪扑面!带着火星的纸张碎片如同火雨般袭来!我下意识地偏头躲闪,动作因此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陈锋那只空闲的右手,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探向腰间!
“唰!”
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火光中格外刺耳!
一把手枪被他瞬间拔出!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幽光,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我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冰冷的枪口,距离我的眉心,不足一尺。陈锋那张在火光和阴影中扭曲的脸,充满了残忍的得意和掌控生死的狂妄。他食指紧扣在冰冷的扳机上,只需轻轻一动,一切就都结束了。
“跑啊?怎么不跑了?”陈锋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枪口纹丝不动,“小贱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正好!省得老子到处找你!送你和那个老东西,还有你那个短命鬼爹,一家团聚!”
他手中的账册还在燃烧,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发出“噼啪”的脆响,焦糊味更加浓烈。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身体因为极致的危险而僵硬!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意!福伯惨死的脸、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小翠蜷缩在藤蔓下的冰冷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黑洞洞的枪口下,化作了毁灭的烈焰!
“开枪啊!畜生!”我嘶吼着,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杀了我!就像你杀了我父亲!杀了福伯!杀了小翠一样!你这条陆震霆的恶狗!你不得好死!”
“闭嘴!”陈锋被我激得暴怒!脸上肌肉扭曲,枪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爹?哼!那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挡了司令的路,就该死!至于你……”他眼中闪烁着淫邪而残忍的光芒,枪口缓缓下移,划过我的脸颊,脖颈,最终停留在心脏的位置,“就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老子要让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我因为激动而微微敞开的旗袍领口!那里,一枚用细细银链贴身佩戴的东西,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独特的金属光泽!
一枚染血的弹壳!
父亲临死前塞进我手心的那枚弹壳!
陈锋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脸上的暴怒和残忍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极致的恐惧所取代!他握着枪的手猛地一抖!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弹壳?!它……它怎么会在你这里?!不可能!我明明……”
他的话如同被扼住喉咙般卡住!但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瞬间放大的瞳孔,和他脱口而出的“我明明……”,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我的脑海!
是他!果然是他!他认得这枚弹壳!他甚至知道它“应该”在哪里!他就是书房那晚开枪的凶手!他就是杀死父亲的首接执行者!
“是你——!”巨大的恨意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一切!所有的恐惧都被这滔天的怒火焚烧殆尽!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那指着心脏的枪口,如同疯兽般,握着匕首,朝着陈锋猛扑过去!只想将手中的利刃狠狠捅进这个畜生的心脏!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密闭的书房里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