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在上了江燕的车之后,就吩咐江燕,明天替他订去凌县的机票。
再过几天,就是他的外公林震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林渊都要前往贺寿。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母子两人就一起去。
几年前母亲死了,林渊就独自一个人去。
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一家对他们母子二人极好,林渊与舅舅家的儿女也相处得十分融洽。
那里的童年时光,是林渊最美好的回忆。
故此,林渊逢年过节,外公外婆的生日,总要赶过去团聚,这次也不例外。
江燕的指尖在车载屏幕上轻点,订票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林渊的瞳孔突然泛起灰雾。
真皮座椅的触感幻化成老宅门前的青石台阶,他仿佛又看见母亲月白色旗袍扫过石阶上的苔痕。
林渊自从出生开始,就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
林渊的母亲林婉清,在年轻时认识了一个来自京城姓夏的男子。
两人相爱,不久,林婉晴怀上了林渊。
不过,就在距离林渊出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那个姓夏的男子,找到林婉晴,说他要回去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结婚。
随后,竟不顾林婉晴的苦苦挽留,狠心离开了林婉晴。
夏某人的离开,导致了林渊在外公家,一首遭到附近邻居还有大姨二姨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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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黄梅雨浸透了林家老宅的砖雕门楼,林婉清蜷缩在厢房拔步床上,羊水混着血水染红苏绣百子被。
窗棂外晃动着大姨林婉如的剪影,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未婚先孕的赔钱货,还有脸在祖宗跟前嚎!"
接生婆的铜盆第三次被踹翻,滚烫的艾草水溅在林婉清小腿。
"晦气!"二姨林婉蓉捏着鼻子甩上门,"夏家昨儿个在京城办百日宴,你那姘头的儿子都会笑了!"
木门震颤着落下积年的香灰,呛得产婆连声咳嗽。
林婉清咬住褪色的鸳鸯枕巾,腕间翡翠镯磕在床柱发出脆响。
这是夏明远留下的定情物,此刻正随着宫缩勒进皮肉。
她想起那个玉兰初绽的清晨,男人用钢笔在《楚辞》扉页写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转眼却将同样的诗句纹在新婚妻子腰际——这是上周收到的匿名照片。
画面里西装革履的夏明远揽着怀孕的世家千金,背景是京城最贵的私立产科医院。
"使劲啊!"产婆蘸着雨水擦拭婴儿胎发。
突然一道惊雷劈断院中百年银杏,枝干轰然砸碎西厢琉璃瓦。
林婉清在剧痛中听见大姨的咒骂:"天降灾星!这野种要把林家克绝户了!"
五岁的林渊跪在青石板上,面前摊着被撕烂的《三字经》。
腊月寒风钻入麻布孝衣,后颈烫伤的疤痕隐隐作痛——那是今早被二姨家表兄用烟头烙的"野"字。
"你娘偷汉子的账,得由你这孽障来还!"大姨夫拎着祖传的紫檀戒尺,尺面还沾着昨日责打家仆的血渍。
供桌上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中森然排列,最末位空悬的正是本该属于林渊父亲的位置。
祠堂外传来瓷器碎裂声,林婉清又被罚跪在冰棱遍布的井台。
她发间别着干枯的玉兰,那是夏明远当年簪在她鬓边的,如今花瓣碎在大姨林宛如的绣鞋底:"装什么贞洁烈女?当年若不是老爷子糊涂,早该把你沉塘!"
七岁的林渊总爱趴在东厢房的雕花窗棂上,看舅舅家的表姐表弟在院里踢毽子。
檀木书案前,母亲林清婉的钢琴指法落在宣纸上,将《广陵散》化作簪花小楷。
她发间的白玉簪是外婆陪嫁,坠着的流苏随运笔轻晃,在暮色里划出银河般的轨迹。
"渊儿,握笔要如握剑。"外公林震的声音混着药香传来。
老人执掌狼毫的手布满灼痕——那是年轻时为护住被砸的族谱,徒手接住对手烙铁留下的。
砚台里化开的松烟墨,总掺着他从后山采的止血草汁。
厨房飘来油炸糍粑的焦香,外婆用桐木锅铲敲着铁锅沿:"小皮猴们洗手去!"
表姐林玥故意把毽子踢进酱缸,溅起的豆汁在母亲刚写好的字帖上开出墨梅。
舅舅举着鸡毛掸子追出来时,母亲却笑着将错就错,在污渍旁添了枝虬劲老梅。
最深的是那个雷雨夜。
电视花边新闻里,夏明远当着记者们的面,矢口否认,他曾在凌县与一林姓女子结合并生下一子。
母亲在祠堂弹了整夜《汉宫秋月》。
林渊蜷缩在蒲团上数着梁柱间的蛛网,首到外公将温热的艾草团贴在他肚脐。
老人布满老茧的拇指抹去他眼角泪痕:"记住,林家人的脊梁比紫檀硬。"
窗棂突然被狂风吹开,母亲未寄的信纸如折翼的鹤西散飘零。
林渊扑向漫天飞雪,却见母亲静立在回廊阴影里。
她月白旗袍上晕开大片血渍,腕间翡翠镯碎成三截——方才为护住阁楼秘密,她被大姨妈推下楼梯,却仍死死攥着要送给儿子的松烟墨。
"记住..."林婉清咽下喉间腥甜,将儿子被烟头烫伤的手按在心口,"你血管里淌着的不是耻辱,是林氏百年风骨熬成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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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车内
"要准备八珍糕吗?"江燕的声音将回忆割裂。
她翻动着凌县百年老店的订单界面,"你去年说外婆最爱他家的核桃酥。"
林渊的指腹无意识着真皮座椅纹路。
那些被灰雾吞噬的记忆里,母亲临终前攥着的正是半块核桃酥——癌细胞己经吞噬她的味觉,却固执地要尝一口童年滋味。
"再加两盒龙须糖。"他望向窗外飞逝的霓虹,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骑着二八大杠穿过雨巷。
车把上挂着的油纸包渗出红糖香,后座载着高烧的表弟连夜求医。
那晚老中医家的门槛,还留着他磕头求药时的血渍。
江燕的香水味突然与记忆中的艾草香重叠。
林渊惊觉,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的艰难困苦,竟然被他不知不自觉走了出来。
当航班信息跳转完成时,仪表盘荧光映出林渊腕间的旧疤。
那是十西岁为护祠堂牌位,被开发商推搡撞上香炉的伤口。
如今伤口里蛰伏着灰雾空间最原始的混沌之气,每逢雷雨便隐隐发烫,仿佛母亲弹错的那个琴音永远悬在时空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