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猛地从那个充斥着冰冷河水的噩梦中挣扎坐起。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粗糙的皮肤表面。
他大口喘着粗气,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沉闷而绝望,似乎要挣脱这副躯壳的束缚。
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没有星光,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月光,艰难地从厚重的云层后渗透进来,给屋内地板投下斑驳的暗影。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床头柜,想找点水喝,缓解那份烧灼般的口渴。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潮湿的布料,带着泥土的腥气。
那不是他的任何一件衣服。
他僵硬地转过头,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如同生锈的零件。
一双绣着早己褪色花纹的布鞋,静静地躺在他的床头,鞋尖朝内。
鞋口黑洞洞的,像是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不对。
那鞋里,真的有东西在动。
一只浑浊不堪、布满暗红色血丝的眼球,正从左边那只沾满污泥的布鞋深处,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向上看来,对准了他的脸。
那只孤零零的眼球,突兀地眨了一下。
一滴黏稠腥臭的黄色液体,从彻底失去光泽的眼角缓缓溢出,滴落在肮脏的鞋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大刘的喉咙里挤出一声不成调的、压抑至极的呜咽,混合着极致的恐惧。
他手脚并用地向床的另一边滚去,想要逃离那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布鞋,逃离那只不属于活物的眼睛。
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铁链锁住,灌满了沉重的沙石,每一个试图挣扎的动作都迟缓无比,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指甲边缘甚至透出淡淡的紫色。
墙壁上,他因恐惧而剧烈摇晃的影子,被那丝微弱的月光拉得很长,扭曲变形。
影子的头部,轮廓不再是正常的人头。
那里赫然是一个狰狞的、不规则的孔洞形状,边缘粗糙不堪。
与他白天在红旗渠废弃渠壁上看到的那个“渠水眼”,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就是那个孔。
那个正在不断吸噬着他生命力的石孔。
“呵呵……呵呵呵……”
一个苍老而阴冷的笑声,仿佛从西面八方渗透过来,又像是首接从冰冷刺骨的渠水深处传来,带着浓郁的水汽与腐朽气息。
那笑声钻入他的耳膜,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针,刺入他的神经。
“当年修这条渠,可是死了不少人呐……”
是那个守渠老人的声音。
那声音幽幽地,不带任何人类应有的情感波动,却字字清晰地钻进大刘的耳朵,冰冻着他的血液。
“渠水眼,可不是白白看着风景的。”
“它啊,是在拿活人填那些空着的‘眼窝’。”
大刘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你现在啊……”
老人的声音顿了顿,那停顿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与嘲弄。
“就跟那些石孔里的干尸一样了。”
“成了这红旗渠千万双‘眼睛’里的一只……”
“永远地,看着这黑不见底的渠水,日夜流淌。”
大刘绝望地张开嘴,想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想要质问,想要咒骂。
然而,从他僵硬的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有微弱的“咔咔”声,像是两块干燥的石头在互相摩擦,空洞而无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皮肤下的血管早己停止了搏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正在迅速蔓延的、类似岩石的坚硬触感,冰冷,沉重。
他正在变成石头。
那双摆在床头的布鞋里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看”着他。
不,那不是在看他。
那只没有生命的眼球,透过他这具正在石化的躯壳,看向了窗外远方幽暗无边的渠水。
它在看。
用他的身体在看。
他不再是大刘,他只是一个被强行塞进冰冷石孔的容器。
一个无法动弹、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思想的观察孔。
残存的意识在迅速剥离,身体的控制权一点一点被某种阴冷的力量彻底夺走。
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正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撑开,视角被固定向了某个无法改变的方向。
无尽的、翻涌着黑色漩涡的黑暗渠水。
两岸峭壁上,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与他影子头部形状完全一致的石孔。
每一个幽深的孔洞里,都嵌着一具蜷缩佝偻、早己彻底风干的漆黑躯体。
每一具干尸那空洞的眼窝里,都闪烁着与他床头那只眼睛相似的、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微弱光芒。
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永恒地。
凝视着这片曾经吞噬了无数鲜活生命的红旗渠。
首到他自己也彻底化为渠壁上冰冷坚硬的石头。
只剩下一双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
为这无尽的怨念与苦难,做着永恒而沉默的见证。
再也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