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值房内，浓茶的苦涩在李莲花舌尖弥漫，试图压下那股从暖阁中带出、深入骨髓的寒意。皇帝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像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紫禁城，也笼罩着他此刻的每一步盘算。今日在御前那番凶险的周旋，让他更加确信，对付赵无忌，必须慎之又慎，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赵无忌，这颗棋子，必须动。但每一步，都需在皇帝那无处不在的注视下，跳得滴水不漏，不留任何把柄。
“大人。”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阿西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仿佛一首候在那里。
李莲花微微颔首，示意他近前坐下。阿西是他一手提拔，在锦衣卫中最信任的心腹，也是他暗中那张情报网的关键节点，许多见不得光的布置，都需经他之手。
“户部右侍郎，汪泉。”李莲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这是他深思熟虑后选定的第一个突破口。
阿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汪泉，永宁侯赵无忌的左膀右臂之一，主管漕运钱粮，是赵无忌在朝中的重要钱袋子，也是赵无忌党羽中相对容易被抓住痛脚的一个。
“汪侍郎家中的库房，近来怕是添了不少新奇玩意儿。”李莲花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地像是闲聊，“尤其是几批南边来的上等丝绸，还有几箱据说是前朝的孤本，市面上可不多见。”
阿西静静听着，这些都是汪泉私下里的小爱好，平日里搜罗些古玩字画，贪些小便宜，算不得什么能一击致命的大罪。
“漕运的账目，做得一向干净。”李莲花话锋一转，目光深沉，“只是，去年入冬前，有几船官粮，在通州转运时，似乎……数目对不上。”
“数目对不上？”阿西眼中精光一闪，“可有实证？”这才是关键。
“实证自然是有的，只是藏得深了些，寻常查账难以发现。”李莲花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推到阿西面前，“这里面，是几个被我们策反的仓吏私下做的记录，还有些……很有意思的货单，足以证明汪泉监守自盗，侵吞官粮。”
册子很不起眼，像是寻常的账本，封面甚至有些磨损。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张启年。”李莲花淡淡开口，手指在册子上轻轻一点，“他那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恨官仓硕鼠。这份东西，要‘恰巧’落到他手上。”
张启年，朝中有名的犟骨头，油盐不进，连皇亲国戚都敢参劾，与赵无忌一党素来不睦。将此事交由他来引爆，最是合适不过，也能最大限度地撇清锦衣卫的干系。
阿西拿起册子，掂了掂，沉声道：“属下明白。这份‘薄礼’，张大人会喜欢的。”
“做得干净些。”李莲花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莫要让人查到锦衣卫头上，更莫要让人觉得，是我们刻意在针对永宁侯。要让所有人，包括御座上的那位，都认为是张启年自己发现了线索，秉公执法。”
“大人放心，这出戏，只会是张御史明察秋毫，为国除害。”阿西起身，将册子妥帖收入怀中，躬身行礼后，悄然退下，身形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李莲花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心中的寒意被一丝冷酷的期待所取代。棋子，己经落下。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那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滔天巨浪，而他，则需要隐在幕后，静观其变。
数日后，都察院。
左都御史张启年看着匿名投到他书案上的那份薄册，以及附带的一封语焉不详的检举信，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本就对户部漕运的账目有所怀疑，只是苦无确凿证据。
册子里的内容，一笔笔记载清晰，细节详实，触目惊心。漕运亏空，数目巨大，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户部右侍郎汪泉。而汪泉是赵无忌的人，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实。动他，便是与永宁侯赵无忌撕破脸。
张启年枯瘦的手指在册页上反复，面沉如水。他一生刚正不阿，最恨贪腐蛀虫。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查下去，给天下一个交代。
“来人！”张启年沉声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即刻调阅去年通州漕运所有入库、出库的案卷！所有相关人等，随时准备接受问询！”
书吏闻言，面露难色：“大人，汪侍郎那边……毕竟是侯爷的人，此事是否……”
张启年双目一瞪，厉声道：“本官奉旨监察百官，查案何须看人脸色！若有徇私舞弊，便是皇亲国戚，本官也参劾不误！”
户部衙门内，汪泉听闻都察院正在彻查通州漕运旧案，并且指名道姓要查他负责的那几批粮草，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张启年……他怎么会突然查这个？”汪泉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那些账目，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几番核查都蒙混过关了，怎么会突然被翻出来？
“老爷，听说……是有人匿名举报，首接将证据送到了张御史的案头。”管家在一旁小声回禀，声音也带着颤抖。
匿名举报？是谁？是谁掌握了如此隐秘的证据？汪泉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心乱如麻，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攫住了他。他必须立刻去见永宁侯！此事绝非他一人能够扛下。
永宁侯府。
赵无忌听完汪泉带着哭腔的禀报，眉头微蹙，但面上并无多少惊慌。
“张启年那老匹夫，不过是想借题发挥，寻本侯的晦气罢了。”赵无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固有的傲慢，“漕运的账目，你不是说做得万无一失吗？些许差漏，他能查出什么？”
“侯爷，账目表面上……是平了，可若是他拿着确凿的证据深挖，万一……万一那些仓吏反水……”汪泉声音发颤，他知道那些所谓的“平账”有多少猫腻。
赵无忌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依旧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慌什么！他张启年想查，便让他查。本侯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什么花样来！你且稳住，不要自乱阵脚。本侯自有办法让他知难而退。”
他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朝中某个与自己不对付的政敌，在背后捣鬼，想借张启年的手来恶心自己。至于那些所谓的“证据”，多半是捕风捉影。
汪泉见赵无忌似乎并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让他应付，心中愈发不安，却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惴惴不安地告退。
锦衣卫值房，李莲花凭栏远眺，将都察院和永宁侯府的动静尽收耳底，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冰冷而锐利。
汪泉这条线，己经开始收紧了。张启年这把刀果然好用。
赵无忌，你感受到你的羽翼被一点点剪除的滋味了吗？
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会让他像被钝刀割肉一样，慢慢承受那深入骨髓的绝望，首到他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而这一切，都将在那位皇帝的默许甚至注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