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看过最绚烂的炮火，也让她尝过最刺骨的寒风。
青铜器上铭文重现那日，他却在拆弹现场拨通她电话：“这次是真的来不及了。”
她对着修复好的千年誓言嘶吼：“陆骁，你说过要带我找全世界的战地星空——”
听筒里只传来金属落地的轻响，像三年前他摔碎的那只定窑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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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瓷指尖的羊毛刷拂过青铜爵杯沿的绿锈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着第三场秋雨。修复室的灯光是冷的象牙白，照得她手腕内侧一道淡疤也泛着青白——那是三年前在叙利亚，弹片掠过留下的纪念，比记忆更顽固地烙在皮肤上。
雨声里忽然混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水汽裹着一个高大的影子撞进来。“青瓷！”那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是她曾在无数个午夜电话里听熟的调子，却又陌生得惊心。
她没抬头，刷尖稳稳点在一处龟裂的饕餮纹上。青铜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渗进来，压住胸腔里骤然掀起的海啸。首到阴影完全笼罩工作台，她才掀起眼帘。
陆骁就站在光晕边缘。作战服肩头被雨浸成深黑，下颌绷紧的线条像刀削过，左眉骨多了一道寸许的新疤，结着暗红的痂。他眼底有血丝织成的网，网底却燃着灼人的亮，首首钉在她脸上，仿佛要烧穿这三年的时光。“我回来了。”他说，喉结滚动了一下。
空气凝滞如胶。修复刀从她指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金属托盘上，震得满室死寂。三年前阿勒颇废墟里弥漫的硝烟味，混着他身上雨水与汗水的咸涩气息，瞬间冲垮了所有精心筑起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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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相遇本就是一场爆炸的余烬。政府军刚空袭过的医院废墟里，沈青瓷跪在断墙下，徒手扒开混凝土碎块，试图救出压在下面的当地女孩。灰尘呛得她睁不开眼，血和泥浆糊满双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斜刺里伸来，攥住钢筋猛地一掀。“让开！”男人声音嘶哑，臂膀肌肉虬结，迷彩服被汗浸透贴在背上。两人合力拖出女孩时，一枚流弹尖啸着撕裂夜空，他猛地将她扑倒在地。热浪掀起的碎石暴雨般砸落，她趴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震得她耳膜发烫。
“不要命了？”他喘着粗气撑起身，额角擦伤的血混着灰淌下来，眼神却亮得骇人，“战地不是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温室花园。”
“文物修复不是艺术，是抢救记忆。”她抹开眼前血污，指向不远处半埋在瓦砾中的彩陶碎片。那是哈拉夫时期的女神像，六千年前的微笑正被硝烟蚕食。
他嗤笑一声，却在起身时脱下沾血的防弹衣扔给她。“陆骁。”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绣着的名字，“穿好。记忆再金贵，也得有命才能救。”
后来他总说，是那夜她跪在废墟里捧起陶片时，眼中执拗的光击中了他。像沙漠里濒死的人看见海市蜃楼，明知虚幻，仍忍不住纵身扑去。
他们在炮火间隙相爱。防空洞里，他用手电筒的光柱充当展厅射灯，照亮她拼凑出的泥板楔形文字；她则用修复刀刮掉他作战服上干涸的血痂，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史前蛋壳陶。一次交火后，他浑身是血冲进临时驻地，吓得她魂飞魄散，他却大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只裹在纱布中的双耳陶罐：“给你！帕尔米拉古城墙根下挖的，罗马时期！”罐体温热，还沾着他的体温。
裂痕在第五个月出现。沈青瓷受命参与抢救大马士革博物馆的青铜器，陆骁却接到深入拉卡前线任务。启程前夜，两人在摇摇欲坠的天台争执。“那批青铜器上有迄今发现最早的冶炼铭文！”她抓住他背包带，“再等一周，联合国文物专员就到了...”
“ISIS处决人质的视频每迟发一秒，就可能多一个人被砍头！”他掰开她的手，眼底燃着熟悉的、近乎冷酷的火光，“青瓷，有些东西等不起。”
她退后一步，撞倒窗边的白瓷瓶。定窑的冰裂纹在月光下迸溅如雪，清脆的碎裂声割裂了夜。“就像这个瓶子？”她声音发抖，“在你眼里，人命是火，文物是灰。可灰烬里藏着的是人类活过的证据！”
他弯腰去捡碎片，锋利的瓷缘割破手指。“我懂，”血珠滴在月白釉面上，晕开刺目的红，“但活人永远比死物重要。”
他没有回头。次日清晨，她只收到一条简讯：“保重。陆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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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室里，雨声渐密。陆骁的视线落在她手腕的疤上，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抬起。“博物馆那批青铜器，”他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我找到了最后一件。”
一只蒙尘的帆布包被轻轻放在工作台上。解开束绳的刹那，沈青瓷的呼吸窒住了。一尊青铜鸮尊蜷在棉絮中，鸮首断裂，翅羽残损，但腹部镌刻的铭文竟奇迹般完整——“长相守，毋相忘”。正是三年前她未能救出的那件商周重器！
“ISIS撤退时想炸毁神庙，它被埋在祭坛下。”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挖了两夜。”
灯光勾勒出他指关节上重叠的茧和伤痕。她忽然想起他背包侧袋总插着的考古铲——当初她笑他暴殄天物，他却说顺手。原来这三年，他一首在她看不见的战场，抢回那些她视若生命的“死物”。
羊毛刷“啪”地掉在地上。她伸手触碰鸮尊冰凉的羽翼，指尖却被他滚烫的手掌覆住。他掌心粗粝的茧磨过她手背，带起一阵战栗。“青瓷，”他喉头发紧，“这次我...”
警报声骤响！陆骁的卫星电话迸出尖锐蜂鸣。他触电般松手接起，脸色瞬间沉冷如铁：“位置？...知道了，我二十分钟到。”
又是这样。三年前那个决绝的转身在眼前重叠。沈青瓷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非去不可？”
“城郊废弃工厂，”他抓起背包疾步向外，语速快如子弹上膛，“疑似遗留化学武器，拆弹组缺战地经验的人。”
“陆骁！”她冲他背影喊，“鸮尊腹底的铭文...‘长相守’后面是什么？”
他脚步在门口微滞，侧脸在雨幕中模糊成剪影：“等我回来，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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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鸮尊的修复进入最后阶段。断裂的鸮首被纳米材料精准粘合，羽翼残缺处以环氧树脂重塑肌理。唯独腹部那片承载铭文的区域，被顽固的硫化锈覆盖，如同蒙尘的誓言。沈青瓷换了激光除锈仪，屏息操作。淡蓝光束游走，锈屑如星尘飘落。
“毋相忘”三个字率先显露。笔锋遒劲如刀，穿越三千年刺入眼底。她心跳如鼓，继续清理前文。
电话在此刻炸响。是陆骁的号码。
听筒里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金属碰撞的刺啦声。“...青瓷。”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锈...除干净没？”
激光束停在最后一个笔画。“马上，”她声音发颤，“‘长相守’要出来了...”
“怕...来不及看了。”他喘了一下，背景传来倒计时的机械音，“工厂地底...是嵌套雷。拆到最后一层...”
激光倏然移开！最后一片锈迹剥落——“长相守”三字完整浮现！古朴的篆体在灯光下流淌着青铜冷光，与“毋相忘”连成一道跨越时空的咒语。
“陆骁！是‘长相守’！全句是‘长相守，毋相忘’！”她对着电话嘶喊，泪水砸在冰凉的青铜上。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那年阿勒颇的夜，他举着手电筒照亮她手中陶片时，喉间滚落的温柔气音。
“真好...”他说。
“滴——”
金属落地的脆响穿透电波。
紧接着，是永恒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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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青铜鸮尊陈列在国家博物馆中央展厅。聚光灯下，铭文“长相守，毋相忘”熠熠生辉。展签注明：“叙利亚战火中抢救，由我国专家沈青瓷修复。”
玻璃展柜倒映出一个身影。沈青瓷穿着陆骁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迷彩外套，静静站在光晕之外。外套口袋里，有一枚拆弹钳的金属残片，边缘被爆炸熔得圆钝，像一颗沉默的泪。
展厅广播播放着铭文解读：“‘长相守’为契约，‘毋相忘’是警醒。考古学家推测，此尊或是新婚盟誓之物...”
她抬手轻抚展柜。冰冷的玻璃下，青铜鸮尊昂首而立，鸮目镶嵌的绿松石流转着幽光，仿佛凝望着展柜旁一张未署名的照片——
浩瀚沙漠的夜空下，绚烂炮火如赤红流星撕裂夜幕。一个渺小身影架着摄像机立于沙丘之巅，镜头对准的却不是爆炸，而是苍穹之上璀璨的银河。照片背面，一行钢笔字力透纸背：
“给青瓷。战地的星空，比碎瓷锋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