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瓷与寒雨

承恩侯府，锦绣堆里爬不出的虱子，说的就是宋云倾。

又一场秋雨，敲在青石板上，也砸在宋云倾单薄的脊背上。她跪在正院回廊冰冷的地面，碎瓷片深深嵌入膝盖，洇开暗红。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打湿她额前散乱的发，黏在左颊那道粉红色的新疤上，火辣辣地疼。

“下贱胚子生的小贱种！”嫡母王氏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像淬了毒的针，“连盏茶都端不稳？我看你是存心要烫坏舒姐儿！她那双手，可是要抚琴作画，将来攀龙附凤的！你这张脸？毁了倒干净！”

宋云倾垂着头，指尖死死抠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那盏滚烫的雨前龙井，分明是嫡姐宋云舒“失手”撞翻，尽数泼在了她的脸上。剧痛灼烧皮肉的瞬间，她只看见宋云舒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和嫡母王氏那毫不掩饰的厌弃与快意。父亲？她的好父亲承恩侯宋钊，当时就在旁边，只皱了皱眉，不耐地挥挥手：“毛毛躁躁！惊扰贵客！拖下去，别在这儿碍眼！”仿佛被毁掉的，只是一件不值钱的摆设。

贵客？是了，今日是吏部侍郎夫人过府，王氏正忙着推销她如珠似宝的嫡长女宋云舒。自己这张突然添了瑕疵的脸，跪在这里，便是她们向贵客展示“家规森严”的最好道具。

“夫人息怒，三小姐她…她也不是有意的…”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是生母林氏留下的老嬷嬷赵氏，她佝偻着背，想要求情。

“闭嘴！”王氏身边的得力婆子张妈妈上前一步，狠狠啐了一口，“老货！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再啰嗦，一并打出去！”赵嬷嬷被推搡得一个踉跄，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愤与无力，只能担忧地望着雨中跪着的宋云倾。

冷雨浸透粗布衣衫，寒气刺骨。膝盖下的碎瓷，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左颊的灼痕在湿冷的空气里突突地跳。宋云倾闭了闭眼，耳中是王氏刻薄的咒骂、张妈妈的呵斥、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席谈笑，还有…赵嬷嬷压抑的啜泣。

这些声音，这些面孔，十西年来如同跗骨之蛆。母亲的早逝，父亲的漠视，嫡母的苛待，姐妹的欺凌…侯府的朱门绣户下，她活得不如一条狗。情？爱？那是戏文里才有的玩意儿。她看着廊檐下汇成一股的水流，滴落在石阶上，天长日久，坚硬的石头也被凿出凹痕。

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就不该奢望。

她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流过那道刺目的疤痕。目光却穿透冰冷的雨帘，投向侯府那巍峨却令人窒息的大门方向。眸底深处，那长久以来压抑的怯懦与麻木，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寸寸覆盖。

握在手里的…才是最真实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但绝不会再是任人践踏的命运。

不知跪了多久，天色彻底昏暗下来，宴席散了。张妈妈才扭着腰过来，尖声道：“行了！滚回你的狗窝去！没得在这儿污了贵人的眼！侯爷说了，宫里采选的名额，算你一个！算是府里给你这赔钱货最后一点恩典！”

宫里采选？

宋云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膝盖早己麻木，她咬着牙，用手撑着湿滑冰冷的地面，一点点挪动，才勉强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膝盖和脸颊的剧痛。她没看任何人，拖着两条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步步挪向侯府最西边那处荒僻破败、靠近马厩的小院。

赵嬷嬷流着泪想上前搀扶，被张妈妈凶狠地瞪了回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漏风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这就是她和赵嬷嬷的栖身之所。一灯如豆，映着西壁萧然。

“小姐…疼坏了吧…”赵嬷嬷哽咽着，用破布蘸着冷水，想为她清理膝盖的伤口和脸上的灼伤。

宋云倾却轻轻推开了嬷嬷的手。“嬷嬷，我自己来。”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她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前，费力地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浆洗发白的旧衣，底下压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页泛黄发脆、边缘残破的纸张。纸页上用娟秀却略显稚嫩的小楷，密密麻麻写着些晦涩难懂的字句和奇怪的图形——茯苓三钱，配乌羽豆汁…见血封喉藤，三息毙命…七心海棠，其香如梦，久闻蚀骨…

这是生母林姨娘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个没落郎中之女，偶然得到的半卷残缺毒经。林姨娘胆小，只当是些没用的古怪方子，却因是娘家带来的念想，一首珍藏。临终前，她神志不清地塞给年幼的云倾，只反复念叨：“倾儿…藏好…别让人知道…危险…”

烛火跳跃，映着宋云倾半边隐在阴影里的脸，那道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枯瘦的手指，缓慢而珍重地抚过那些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文字。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危险？这深宅侯府，何处不危险？人心之毒，远胜这纸上记载的草木金石之毒百倍！

她将这几页残破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贴身藏入里衣最隐秘的夹层。单薄的布料下，那冰凉的纸张紧贴着皮肤，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也烫得她混沌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入宫？弃子？替罪羊？

也好。

她看着铜盆里自己模糊扭曲、带着可怖疤痕的倒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既然情爱虚无，那便…紧握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