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铁锈味的腥甜,温子谦攥着浸透的书卷在青石板路上跌撞。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父亲临终前手书的治水策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红,像极了去年冬日他咳在宣纸上的梅枝——那时他正对着窗棂上的残雪抄《禹贡》,忽觉喉间一热,便在空白处晕开了点染的朱砂。
箭矢擦着耳畔钉入古槐时,他眼前闪过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莫学你父痴于治水,书生当执玉笏上金銮"。可此刻身后追兵的马蹄声震得他胸骨发颤,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竟不如怀中残卷来得实在。他踉跄着撞进一片杜鹃花丛,血色花瓣沾在袖口,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咳出的碎心。
红影骤现的刹那,温子谦听见弓弦断裂的脆响。骑着火红骏马的女子挥鞭扫落追兵,软剑在雨幕中划出银练,带起的水珠溅在他滚烫的额角。她勒住缰绳时,鬓角的红绸拂过他眼帘,那抹艳色比他见过的所有朝晖都要灼人——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用劫来的官绸裁的头绳,边角还绣着半朵未完工的牡丹。
"爬起来。"女子的靴尖踢了踢他发颤的膝弯,温子谦仰头望见她眼角的朱砂痣,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宿墨,"敢叫就把你喂狼。"她腰间酒葫芦晃出琥珀色的光,混着松木香钻进他鼻塞的鼻腔,竟比药铺的苦参香来得亲切。
被掳上山寨的第三日,温子谦在竹屋闻到了艾草的气息。窗棂外,喽啰们正跟着燕惊鸿练剑,木剑相撞声混着她的叱喝:"手腕再软些,不如去绣荷包!"他摸着床头放凉的药汤,想起昨夜咳得蜷在榻上时,朦胧中看见她坐在床沿,指尖绞着他染血的帕子,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帐子上投下晃动的剑穗。
"先生今日讲什么?"扎着羊角辫的小喽啰举着缺角的《论语》凑过来,温子谦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破书卷成了山寨的稀罕物。老槐树下的石案上,摆着喽啰们用野果换来的狼毫——虽说是狼毫,笔尖却秃得像秋后的蒲公英。他望着燕惊鸿倚在树桠上,靴底晃荡着扫落槐花,忽然想起她昨日夜里偷偷塞给他的蜜饯,说是"治咳嗽的偏方",蜜渍梅子的酸甜还残留在齿间。
入夏时,温子谦发现燕惊鸿总在午后溜到学堂外。她装作擦剑的样子,却总把剑尖戳进泥土里,耳尖红得比她腰间的红绸还透。那日他讲到"匪寇亦当知礼义",忽见她握剑的手顿了顿,阳光穿过她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原来这令官府头疼的山匪头子,睫毛竟生得比闺阁小姐还要长。
"先生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也能被称作'民'吗?"深夜的寨墙上,燕惊鸿忽然递来酒葫芦。温子谦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想起白天看见她教喽啰识字时,握剑的手捏着毛笔首打颤,却硬是在沙地上画完了"仁"字。酒液入喉时呛得他咳嗽,却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我娘临去前说,要我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可后来才知道,在那些官老爷眼里,我们连'人'都不算。"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治水者先治心"。月光下,燕惊鸿的侧脸被勾勒得格外清晰,朱砂痣在颧骨下微微颤动,像只想要展翅的蝶。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怀里的帕子,那是母亲留给他的,边角绣着并蒂莲,"惊鸿,"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帕子落在她沾着草屑的发间,"待得太平日,我带你去看长安的太液池。"
秋闱放榜的消息传到山寨时,野菊正开得满山金红。燕惊鸿躲在马厩里擦了三遍剑,才敢去见他。温子谦穿着她让人缝的青布长衫,袖口还留着她不小心烫出的焦痕,却衬得面色比雪还白。"我去去就回。"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擦过她掌心的剑茧,"待我求得招安令,你便不用再躲在这深山里。"她望着他骑马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咳血的模样,那时她以为他是株熬不过冬的弱柳,却不想竟成了她心里扎得最深的春芽。
京城的雪比山寨的冷。温子谦跪在金銮殿外时,掌心还攥着燕惊鸿托人带来的狐裘,毛领上还沾着她的酒香。他不知道权臣们早将招安策改成了"清剿令",更不知道那日在御书房,宰相磨墨时嘴角勾起的笑,像极了山寨里老狐狸盯着幼兔的眼神。首到狱卒泼来冷水,他才想起燕惊鸿说过的话:"官老爷的嘴,比我们的刀还利。"
法场上的风卷着黄沙。温子谦望着远处涌来的红影,忽然想起那年暮春的雨,她骑马而来时,马蹄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金箔。燕惊鸿的软剑砍断枷锁时,他看见她鬓角的红绸己换成了素白——定是知道了他的"死讯"。火势蔓延时,她将他护在身下,剑穗扫过他眼皮,带着熟悉的松木香:"子谦,这次换我带你回家。"
烈焰焚身的刹那,温子谦忽然觉得不疼了。他看见年幼的自己蹲在溪边,看父亲画治水图,笔尖在羊皮上划出沙沙的响;又看见燕惊鸿在老槐树下学写字,墨汁滴在石案上,晕开的形状像极了她眼角的朱砂。火光中,她的唇贴上来,带着蜜饯的甜和血的咸,恍惚间他听见她说:"下辈子,你做山匪,我做书生。"
大火熄灭后的第七日,山寨的老槐树下长出了两株并蒂的藤。每逢雨夜,路过的樵夫总能听见隐约的读书声,混着女子的笑声。有人说看见过两道虚影,一道青衫胜雪,一道红裳似火,在槐树枝桠间缠绕,像极了那年法场上,他们交叠着坠入火海的模样。而山脚下的百姓们不知道,那对纠缠的魂魄,早己在彼此的眸中,见过了最盛的长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