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部落中那因伏羲之言而燃起的希望火苗,尚未烧旺,便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苍长老站在伏羲面前,他枯槁的手紧攥着一串发黑的兽骨,骨上刻着细密的、几不可辨的古老记号,骨节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几位年长的族人立于其后,面色同样凝重,像几尊风蚀的石像。
苍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石子般硌人,划破清晨的宁静:“伏羲,你那些……刻画。并非祖宗之道。”他的手指向伏羲身旁那卷收好的兽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祖宗的魂灵,栖息在这些骨上,庇佑我们。你那些东西,是对他们的不敬。”
伏羲迎向苍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他拾起一根炭笔,手指在空中虚划一道:“苍长老,先祖教我们观察。从山川、河流、鸟兽身上学习。这些符号,便是观察所得的记录。”
“胡闹!”另一位长老,虎,猛地踏前一步,厉声打断。他捶了捶自己壮硕的胸膛,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我们的力量源于此,源于代代相传的勇气和对山神的敬畏!不是这些……鬼画符!画一头猛虎,难道就能吓跑真的猛虎?”他瞪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昨夜的人群再次聚集,被这紧张的气氛吸引。阿木眼中的热切黯淡了些,眉头微蹙,手不自觉地伸向腰间父亲刻的小木鸟。其他人不安地挪动着,目光在伏羲与长老间游移,有些人脸上露出了与长老们相似的忧虑。传统的重压,让他们喘不过气。
伏羲放下炭笔,声音不高,却清晰:“虎长老,这些符号并非戏法,也不是要画虎吓虎。它们是一种语言,一种理解天地低语的方式。先祖们也曾聆听,只是方式或许不同。”他瞥了眼兽皮,“何为‘易’?变化也。天地在变,我们的狩猎方式、采集地点也在变。若我们一成不变,如何应对层出不穷的凶险?”
苍冷哼一声,摇晃手中兽骨,发出干涩空洞的“哗啦”声,像秋日枯叶的悲鸣。“变化?日升月落,大河东流。此乃万古不易之理。你的‘易’……当剑齿虎扑来,你的线条能挡住它的獠牙么?能让我们的族人毫发无伤么?”
一些年长的旁观者发出低低的附和,看向伏羲的眼神多了几分怀疑。恐惧,这个他们最熟悉的伙伴,再次浮现。
伏羲拾起昨夜那枚温热的卵石,托在掌心。“此石,不语。”他随即指向天空,“然云之聚散,鸟之翔集,风之疾徐……皆可预示风雨。符号,助我们铭记规律,分享智慧,即便我不在,即便岁月流逝,这些经验也能传承下去。”
“你将自己凌驾于部落的集体智慧之上,伏羲!”苍的语调陡然拔高,脖颈处泛起红色,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你自诩比守护部落度过无数寒冬酷暑的历代首领、巫师更高明么!他们依靠的,才是真正的道!是祖先神灵的指引!”他将骨串向前一递,几乎要触到伏羲的胸口,“这些,庇佑了我们。这些,承载着先祖之魂!你那些线条,能与先祖的魂灵沟通吗?”
几名年轻猎手面露难色,他们曾亲见伏羲的预判让他们躲过伏击,也见过伏羲用奇怪的符号记录猎物踪迹。其中一人,烈,迟疑地开口:“可是长老……伏羲确实预警了狼群。他的……记号……有用。我们按他说的方向设伏,收获比以往都多。”
“运气,小子!侥幸猜中罢了!”虎长老不耐烦地呵斥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烈脸上,“或许是山神那天开恩,与他那些线条何干?我们不能将未来寄托于此等虚无缥缈之物!”
伏羲依旧沉静。狼群来袭时的景象,族人遇袭前的惊恐,在他脑中依旧清晰。这不仅是符号之争,更是恐惧与认知,停滞与成长的较量。“并非运气,虎长老。而是观察,记录,而后理解。”他指向兽皮,“‘天’与‘地’之符——乾与坤——非止图画。它们代表力量。其相互作用,便有后续之事,如风雨雷电,如西季更迭。此为规律,如石落地,如水就下。我们掌握了规律,便能预知,能趋吉避凶。”
苍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鹰。“规律?我们只知生存之律,狩猎与躲藏,敬畏古老神力。你所言闻所未闻。伏羲,这很危险。会惊扰神灵,引来灾祸。”他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不祥的意味:“放弃这些怪异的教导。回归一首庇佑我们的旧道。部落不能再承受任何动荡了。”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昨夜那点希望的火星,仿佛在传统这股寒风下即将熄灭。
阿木紧紧攥着父亲给他刻的小木鸟,一个祈求狩猎顺利的护符。他看看伏羲沉稳的侧脸,又看看神情严峻、眼中充满忧虑的长老们。世界,突然变得复杂而令人不安。他小声嘀咕:“可是……伏羲大哥说的,好像能让我们少饿肚子……”声音虽小,却清晰地飘入几个人的耳中,虎长老怒目而视,苍长老则是重重叹了口气。
伏羲扫视众人——恐惧的,疑惑的,以及少数仍带着期盼的。目光在阿木身上短暂停留,随后回到苍的脸上。
他缓缓展开兽皮,那些卦象在鞣制过的皮面上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蕴含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旧道,教我们生存。而这个,”他轻点乾卦,又点坤卦,“将教我们兴盛。让我们不必仅仅挣扎求存,而是活得更好,更从容。”
他顿了顿,让话语沉淀。
“我无法舍弃我所认知的真理,长老。愿学者,我将倾囊相授。若部落因此富足,先祖之灵,想必也会欣慰。”
苍的下颌绷紧。这些符号,这些来自年轻人的自信断言……像一把凿子,正一点点撬动他誓死守护的世界的根基。先祖之灵不会认同。部落将因此分裂。他仿佛看见了那凄凉的景象。手中的兽骨不安地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是他内心骚动的绝望回音。
“那么,你选择分裂部落,伏羲。你选择你的……‘易’,而非团结。”
苍最后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他猛地转身,手中骨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干燥而悲戚的摩擦声,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石屋走去。几位长老互望一眼,也面色沉重地跟了上去。
伏羲伫立原地,兽皮在他脚下展开,晨光渐强,上面的线条愈发清晰。
他看着他们离去,目光随后回到兽皮的卦象之上。一些族人迟疑地看着他,又看看离去的长老,最终也默默散去,只有阿木和烈等少数几个年轻人还留在原地,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