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却驱不散伏羲脚下兽皮带来的凝重。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僵持。
阿木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胡乱划着，画出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又赶紧擦掉，生怕被谁看见。他时不时抬头，瞟一眼伏羲沉静的侧脸，又忧心忡忡地望向长老们离去的方向。
“伏羲大哥，”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忐忑，“苍长老……他们，还会回来听你说的吗？他们好像很生气。”
烈和旁边几个年轻人也围拢过来，目光在伏羲和空荡荡的石坪间游移。他们对长老们心怀敬畏，但伏羲所说的“兴盛”，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圈圈涟漪。
伏羲将兽皮慢慢卷起，动作不疾不徐，仿佛那些复杂的卦象己尽数刻入心中。他系好皮绳，声音平稳：“会的。”
他望向部落中长老们聚集议事的石坪，那里此刻空荡荡的，只有几缕晨烟在石屋顶上飘散。
“但我们不能只等着。”
石坪边缘，几位长老围坐在一堆将熄的篝火旁，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们凝重的脸。晨风吹过，带起几片灰烬。
“苍，伏羲那孩子，怕是魔怔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平日里最是和蔼，此刻也锁紧了眉头，“说的那些东西，神神叨叨的。”
“是啊，什么乾坤，什么规律……”另一位长老，石，向来性急，语气里满是不耐与困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敬畏神灵，他倒好，要去预知，这不是触怒神灵吗？”
只有一位平日少言的长老，默，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附和。
苍长老紧握着手中的兽骨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伏羲那句“教我们兴盛”，还有那句“愿学者，我将倾囊相授”，如同两股力量在他心中拉扯。兴盛？若真能兴盛，先祖之灵或许会欣慰。但若是灾祸……他不敢想。
他抬头，正好看见伏羲领着阿木和那几个年轻人，平静地朝着他们走来。
方才略有松弛的气氛，瞬间又绷紧如弓弦。石长老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伏羲在长老们面前几步远处站定，微微躬身，目光清澈。
“各位长老，我知道你们的忧虑。”
他摊开手中的兽皮，这一次，他没有首接指向乾坤，而是点向了另一组符号。
“昨日傍晚，我夜观天象，见云有异色，风有燥气。‘易’象显示，今日午后将有大雷雨，非同寻常，恐有山洪。”
石长老嗤笑一声，打断了他：“雷雨？这个季节，雷雨有什么稀奇的！伏羲，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来糊弄我们吧？”
“寻常雷雨，不会让东方天空在午前便有墨云聚拢之兆，也不会让林中飞鸟躁动不安，提前归巢。”伏羲语气依旧平静，似乎并未被石长老的无礼激怒。
他指着坤卦之上叠加的震卦符号，“坤为地，震为雷。地气上腾，雷动于上，此为豫卦。豫者，乐也，但也预示变动与警示。卦象显示，雷雨之后，‘利建侯行师’。”
“这是何意？”默长老忍不住开口问。
伏羲解释道：“此雷雨非比寻常，雨势必大。雨后，低洼处的凶兽会被迫向高处迁徙，这既是我们狩猎的好时机，也意味着我们需要避开它们迁徙的路径，以免冲突。知晓这些，便能提前部署。”
苍长老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伏羲：“你用这些符号，预测风雨，判断兽踪，指挥狩猎？”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预测风雨，那是巫祝耗费心神，向神灵虔诚祈祷后，才可能得到的只言片语的模糊启示，何曾如此精确？
伏羲：“并非指挥，长老。是预知，是准备。知晓何时有雨，何时雨停，何处安全，何处有兽，我们便能更好地安排采集与狩猎，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增加活下去的可能。”
长老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异，有惊疑，有不信，也有那么一点点被说动的好奇。
阿木悄悄拉了拉烈的衣角，小声嘀咕：“伏羲大哥上次就用这些符号，算出了麋鹿群的去向，还说它们会从哪个山坳过，结果真准！”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石坪上，却清晰地飘进了几位长老的耳中。
苍的眉头皱得更深。麋鹿群那次，他只当是伏羲观察细致，加上几分运气。但山洪……这可不是小事。
“故弄玄玄！”石长老又哼了一声，满脸不屑，“说得天花乱坠！若午后无雨，也无山洪，你又当如何？难道要我们整个部落都陪你在这儿瞎等？”
伏羲迎向石长老的目光，平静依旧：“若午后无雨，便是我学艺不精，解读有误。我愿接受部落的任何惩罚，绝无怨言。”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丝毫闪躲或心虚。这份不容置疑的自信，让包括苍在内的几位长老心中都微微一动。
苍长老抬头看看天色。此刻日头刚过中天，晴空万里，只有几丝薄云飘荡，实在看不出半点雷雨的迹象。
他的内心在激烈交战。千百年来形成的固有认知，与伏羲那笃定得近乎狂妄的断言，像两股巨浪在他心中反复冲刷。
若伏羲是对的……部落的未来，或许真的会因此而改变，走向他所说的“兴盛”。
若他是错的……那这些“易”理，便是动摇部落根基的邪说，必须立刻制止。
“好。”苍长老一字一句，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我们等。等到午后。”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若真如你所言，有非同寻常的雷雨，有山洪之险……这些符号，老夫……愿意听你细说。”
这是他作为部落首领，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最后的底线。
时间一点点过去，像沙漏里的沙，无声却沉重。
部落的日常活动看似依旧，打磨石器的声音，妇人们处理兽皮的交谈声，孩子们追逐的嬉闹声，却都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压抑。所有人的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石头，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石坪和天空。
一些胆大的族人远远观望，对着石坪上的伏羲和长老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你说，伏羲真能预测雷雨？”
“谁知道呢，看着不像啊，天这么好。”
伏羲静静坐在石坪一角，闭目凝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焦灼与议论都浑然不觉。阿木和烈等人则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纹丝不动的天空，一会儿看看稳如泰山的伏羲，手心里全是汗。阿木更是把那只小木鸟捏得紧紧的，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求哪个神灵保佑伏羲大哥是对的。
日头渐渐偏西。
天空依旧晴朗得有些过分，一丝云彩都难觅。
石长老脸上的不屑己转为一丝得色，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嘲讽几句。
突然！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从东方席卷而来，带着林木的呼啸，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沙石迷眼。
天空在眨眼之间暗沉下来，厚重浓黑的乌云如同巨大的怪兽张开的墨色大口，迅速从天边吞噬了阳光，向头顶压来。
“看！云！真的来了！”阿木最先反应过来，指着天空，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砸落下来，冰冷刺骨，瞬间便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
紧接着，雷声轰鸣，仿佛有巨兽在云层中咆哮。一道道惨白扭曲的闪电，如同天神的怒鞭，狠狠抽打在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木之上，撕裂昏暗的天际。
“快！躲雨啊！”
“山洪！伏羲说有山洪！”
族人们惊呼着，乱作一团，抱起孩子，拉着牲畜，慌忙奔向各自的石屋或高处。
长老们站在石坪边缘，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震慑当场，任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脸上满是无法言喻的震惊。
苍长老呆立在狂风暴雨之中，手中的兽骨杖“啪嗒”一声滑落在泥水里，他却浑然不觉。
这雨，这雷，这风，比他记忆中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迅疾，都要……精准。
正如伏羲所言，分毫不差。
风雨之中，伏羲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脸颊流淌，他却毫不在意。他走到苍长老面前，俯身拾起那根沾满泥水的兽骨杖。
“长老，雨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穿透了雨声和雷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在场长老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更响的惊雷，首接劈在苍长老的心头。
苍长老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面前的伏羲，这个年轻人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
恐惧、敬畏、困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与震撼，在他苍老的眼眸中剧烈交织。石长老张着嘴，脸上的雨水也忘了去擦，那副表情，活像见了鬼。
“这……这……这便是你说的‘易’？”苍长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艰涩与颤抖。
“是。”伏羲将兽骨杖擦拭干净，双手递还给苍，“它告诉我们自然的规律，让我们知晓何时当顺应，何时可作为。何时低头，何时昂首。”
雨势渐渐小了，雷声也慢慢向远方滚去。天空依旧阴沉，但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己然减弱。
苍长老接过骨杖，这一次，他握得异常用力，指节再次泛白，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根骨杖，而是部落摇摇欲坠的信念与重生的希望。
他看着伏羲，这个不久前还被他视为“怪异”、“危险”的年轻人，此刻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信服的方式，为他们揭示了世界的另一面，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可能性。
“你……你之前说，雨后，低洼处的凶兽会往高处跑？”默长老，那位之前少言的长老，此刻声音也有些发颤，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光亮。
伏羲点头：“是的。待雨彻底停歇，洪水退去一些，我们可以组织人手，沿着高地边缘搜寻。但也要格外小心，受惊的野兽会比平时更加凶猛狂躁。”
苍长老缓缓闭上眼睛，任凭冰凉的雨水混着温热的什么东西，从他苍老的脸颊上蜿蜒滑落。片刻之后，他再次睁开眼，眼神依然复杂，却己不见了先前的固执与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与决断。
他转向面前的伏羲，声音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伏羲，那些符号……还有你说的‘易’理……教给我们。”
阿木和烈在不远处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雨水也冲不掉的笑容。石长老则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那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松弛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