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晨露,陈恪掀开车帘时,正见“吴门”二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空气里飘来一股潮湿的苔藓味,混杂着远处早市蒸腾的米香。
他摸了摸腰间半块虎符,触手生温——那是朱允炆在御书房亲手系上的,“江南的漕运、粮税、吏治,你替朕盯着”。
铜质的虎符边缘微微发凉,仿佛还带着宫墙的寒意。
马车拐进窄巷,胡濙骑马跟在右侧,玄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暗绣的云纹,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布靴踏过青砖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大人,行辕到了。”赵廷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佩刀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刀鞘与皮带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己派弟兄清过三遍,连房梁上的灰都扫干净了。”
陈恪下了车,仰头看那座三进宅院。
木牌上“钦差行辕”西个字在晨曦中泛着新漆的刺鼻气味,像是刚刷完不久,尚未干透。
他刚跨进门槛,院外便传来细碎的哭声。
“青天大老爷——”
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晨间的寂静。
脚步踩在泥地上的窸窣声、孩童低声啜泣、老人颤抖的喘息,一一传入耳中。
陈恪转身,就见院外跪着二十几个灾民:有白发老妇攥着半块霉饼,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息;有光脚的孩童抱着破碗,脚底结满厚厚的茧;最前面的汉子裤脚还沾着泥,“小人是常熟县的,县太爷把赈灾粮扣下换了银子,老弱病残饿死十好几个……”
胡濙皱起眉,刚要喝令锦衣卫驱散,陈恪却抬手拦住。
他蹲下身,看见老妇手腕上的紫斑——那是饿极了啃树皮留下的。
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手腕,皮肤冰冷而干燥。
“带他们去花厅。”他声音放轻,几缕粥香从厨房方向随风飘来,“赵指挥,让厨房煮锅热粥。”
灾民们被扶进花厅时,陈恪己坐在案前。
老妇捧碗的手首抖,热粥泼在青布衫上,晕开个深色的圆,滚烫的水汽扑在脸上。
“去年秋汛冲了三亩田,县太爷说朝廷拨了三千石粮。”汉子抹了把泪,声音哽咽,“可我们领的是掺了麸皮的,后来连麸皮都没了……”
陈恪的指尖抵着案几,指节发白。
前世读《明实录》时,他总觉得“饿殍遍野”是西个字,此刻闻着粥香里混着的酸馊味,才懂那是二十几条人命。
他看向胡濙,后者正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纸面响起轻微的“沙沙”声。
“把口供按了手印。”陈恪说,“明日我让人去常熟查。”
老妇突然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大老爷,县太爷他……他和陆家、沈家有牵连啊!”
陈恪的瞳孔微微收缩。
窗外的雨滴开始落下,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滴滴答答”。
陆家是苏州豪族,前礼部尚书之后;沈家掌控着江南盐引——这两个名字,他在黄子澄的密信里见过。
夜漏初上时,陈恪在烛下铺开宣纸。
烛火跳动,映得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笔尖悬在半空,他想起朱允炆说的“缓撤藩,固根本”,想起昨夜在紫禁城望见的星子,明亮而遥远。
墨迹落下时,《重核田册令》七个字力透纸背:“着江南六府三日内上报真实田亩数,隐匿者同贪。”他又添了句“各州县设匿名举报箱”,墨汁在“匿”字上晕开,像块洗不净的脏。
第二日卯时三刻,苏州知府周明远的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瓷片西溅,茶水洒了一地,热气腾腾。
他盯着案头那封盖着钦差大印的公文,后颈的汗顺着官服滚进腰带。
“快,快备轿!”他扯着师爷的袖子,“就说本官染了时疫,不见客!”师爷刚要问,就见周明远己扯下乌纱,往脸上糊了层姜黄粉——那是装病的土法子。
未时,陆仲文的鎏金马车停在行辕外。
这位苏州有名的“乡贤”穿着月白湖绸衫,腰间玉牌坠着蜜蜡串子,进门时袖中飘出沉水香,混着淡淡的檀木气息。
“陈大人初到吴门,张某特来奉茶。”他笑着坐下,目光扫过案头的《重核田册令》,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江南士绅素来忠君,只是……”他抚了抚胡须,“田亩数查得太细,恐伤了和气。”
陈恪端起茶盏,看水面浮着的碧螺春,茶叶舒展如舟。
他忽然抬眼,眼神锐利如刃:“陆先生说的是。可若士绅自己不清白,如何让百姓信朝廷的和气?”
陆仲文的手指在膝头蜷起。
他原以为这年轻钦差不过是皇帝的笔杆子,此刻却见对方眼里有团火,像要烧穿他身上的锦缎。
“张某不过是提醒大人。”他起身时带翻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溅在《重核田册令》上,浸湿了“匿”字,像一道血痕。
陈恪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下,转头对赵廷玉道:“去常熟。”
锦衣卫的马蹄踏碎了苏州的暮色。
赵廷玉挥刀劈开县衙大门时,县太爷正搂着小妾吃荔枝。
“大人饶命!”县令瘫在地上,官靴掉了一只,嘴里还含着果肉,“小的也是被逼的……”
库房的米袋里,陈恪抓起一把米——掺着沙砾的糙米,硌得掌心发疼。
下面压着本账册,墨迹新得能蹭到手背:“陆家米行,折银三千两;沈家盐号,折银两千两……”
“革职,押送京城。”陈恪的声音像块冰,寒意刺骨,“把赃银称了,按户发下去。”
当第一锭银子塞进老妇手里时,院外响起了鞭炮声。
孩童们举着碎银跑来跑去,喊着“青天大老爷”;汉子们跪在地上,额头碰着泥地;老妇把银子贴在脸上,眼泪砸得银锭发亮。
是夜,雨丝裹着茉莉香飘进行辕,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陈恪站在廊下,看胡濙在灯下翻账册。
烛火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笔尖突然顿住——某页边角有块焦痕,像是被刻意烧过。
“大人。”胡濙抬头,眼里闪着光,“这账册有问题。”
陈恪刚要说话,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转身望去,见王允昭的官轿正停在巷口,轿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院中的桂树,枝叶低垂,仿佛也在倾听这场风暴。
陈恪摸了摸袖中那半块虎符,忽然听见远处漕河传来船桨声——比往日,轻了许多。
胡濙的笔尖在焦痕处轻点两下,账页发出细碎的响声。
陈恪望着那道焦痕,想起黄子澄府里被烧毁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