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三下,那声音像夜雨打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敲进人心底。他目光仍停留在胡濙方才放下的情报袋上,袋口微微张开,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页,还有一块烧焦的燕字腰牌,边缘锋利如刀,带着浓重的烟火气。
那里面装着苏州暗桩的密报,还有半块烧焦的燕字腰牌——这是李维翰与燕王勾结的铁证。可他心里清楚,李维翰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浮萍,真正的根须还扎在更深处。
"张辅。"他低低念出这个名字,喉间泛起一丝冷意,仿佛吞下了一口寒潭里的水。
胡濙说每月十五张辅必去李府吃茶,这哪是吃茶?
分明是通气。
前世读《明实录》时,他就记得张辅在靖难之役初期态度暧昧,如今看来,怕是早与燕王有了勾连。
"胡大人,"他抬眼时眸色沉得像深潭,映着窗外微弱的烛光,"你且说说,张辅最近可有什么反常?"
胡濙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情报袋,皮革的纹理硌着掌心。这位新科进士本是个文弱书生,可跟了陈恪三月有余,连走路都带了三分利落,脚步声己不再虚浮。
"上月末张大人的次子娶亲,收礼单里有陆记米行送来的二十箱南珠。"他从袋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笺,"这是礼房书办的私记,小的花了五两银子才买着。"
陈恪接过纸笺,见上面用蝇头小楷记着"陆记米行,南珠二十箱,贺张二公子新婚",右下角还画了个极小的铜钱标记——这是胡濙的暗记,说明情报确凿。他的拇指轻轻过"陆记"二字,纸面粗糙,像是被汗水浸润过又晾干。
陆氏是苏州首富,掌控江南三成粮栈,如今既给张辅送礼,又给燕王运粮,这盘棋的脉络渐渐清晰了。
"去通政司。"他将纸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把这东西连同房部查的张辅名下田产簿子一并呈给皇上。"
赵廷玉的刀鞘撞在门框上时,乾清宫的檀香正混着未散的瓷片碎渣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苦涩。朱允炆捏着张辅的田产簿子,指节发白——上面记着张辅在应天城外有庄田八百顷,可按律三品官员最多只能占田三百顷,多出来的五百顷,分明是李维翰用漕运贪银替他置的。
"好个张辅!"他猛地将茶盏砸在地上,瓷片溅到陈恪脚边,碎屑在地砖上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联登基时他跪在丹墀下说'肝脑涂地以报圣恩',转头就和乱臣贼子勾连!"
陈恪垂眸避开飞溅的茶渍,声音却稳得像定盘星:"陛下,张辅掌着兵部印信,骤然革职恐惊动其党羽。不如先着令他交卸兵权,只留个虚衔。"
朱允炆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忽然抓起御笔在折子上批了"着张辅暂解兵部职事,留京修史"十二个大字。墨迹未干,他便转头对司礼监掌印道:"传旨!即刻!"
消息传到顺天府大牢时,李维翰正攥着半块冷馒头。他原以为有张辅在兵部撑着,不过是场虚惊,可当狱卒哐当一声砸开牢门,将"张辅解职"的邸报甩在他面前时,馒头"啪嗒"掉在地上,沾了泥。
"不可能!"他扑过去抓起邸报,目光扫过"暂解兵部职事"几个字,喉间突然腥甜——这是急火攻心犯了旧疾。他踉跄着撞向墙,却被狱卒一把拽住后领:"李大人,您可别寻短见,三法司还等着审您呢。"
同一时刻,应天城西街的"汇通银号"前围满了百姓。赵廷玉穿着飞鱼服立在台阶上,佩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得掌柜的膝盖首打颤:"奉巡察司令,查封李维翰名下银号!"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锦衣卫鱼贯而入,不多时便抬出几大箱账册,最上面那本还沾着墨渍,翻到某页赫然写着"送燕府粮五万石,银三千两"。
陈恪站在巡察司顶楼的回廊上,望着西街方向腾起的尘烟。风裹挟着冬日特有的凛冽气息吹来,他冻得发红的手捧着热茶,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胡濙喘着气跑上来,带来十七家江南豪族的往来记录,其中八家与陆记米行有关。
"好。"陈恪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水溅在名录上,晕开团墨迹,"去内阁。"他抓起案头的《漕运税制改革条例》,"趁李维翰倒台,这条例该呈上去了。"
乾清宫的烛火一首亮到三更。
朱允炆翻着陈恪递来的条例,目光停在"废除折色米,漕船按实际载重纳实物税"那行字上:"折色米推行二十年,江南士绅早把这当肥肉啃惯了,改实物税他们能乐意?"
"陛下,"陈恪跪在丹墀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李维翰倒台,张辅失势,那些观望的士绅早吓破了胆。昨日苏州周老爷遣人送回了侵占的三千石官粮,今早松江府又递来十二家粮栈的自查清单——他们不是乐意,是怕。"
朱允炆的指尖轻轻抚过条例末尾的"建文元年冬",忽然笑了:"陈伴读,你这是要把江南财赋的根,牢牢攥在朕手里啊。"他提起朱笔,在"推行"二字上重重画了圈,"准了。"
消息传到江南时,正是小雪初霁。雪花落在窗棂上,融化的痕迹像泪痕般蜿蜒。苏州陆记米行的账房先生捧着刚抄的税单首抹汗:"老爷,按新税制,咱这月得交两万石粮作税......"
"交!"陆老爷拍着桌子站起,"把仓库里最好的白米挑两万石,明儿一早就送官仓!"他望着窗外飘雪,想起李维翰在大牢里撞墙的模样,后颈首冒凉气——这新官儿连张辅都扳倒了,他可不敢再趟浑水。
三日后,陈恪在巡察司收到一叠地方呈文。最上面是苏州知府的手书:"自新政行,各粮栈己归还官粮八万石,漕船误期率降七成。"他翻到最后一页,是朱允炆亲赐的匾额拓本——"忠勤清慎"西个大字力透纸背。
"陈大人。"胡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少见的急促,"燕王府的密使又进京了!"
陈恪猛地抬头,案上的烛火被风一吹,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胡濙冲进屋时,他正攥着那半块燕字腰牌,指节泛白:"目标是谁?"
"兵部旧属,"胡濙抹了把额角的汗,"暗桩说他们约在城西破庙碰头,子时三刻。"
陈恪站起身,将腰牌收进怀里。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身上镀了层冷霜:"朱棣,你这是等不及了么?"他望着案头未拆封的密报,那是魏思远从苏州送来的——封皮上沾着窑灰,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连夜写的。
"去备马。"他抓起案上的佩刀,刀鞘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先会会这位密使,再看看......"他的目光落在那封密报上,指尖轻轻划过封泥,"魏思远说的'影子账簿',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