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的马车在雪地里颠簸时,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风裹着碎雪钻进衣领,刺骨寒意让他忍不住缩起脖子。
车帘被北风掀开又甩上,刮得他脸颊生疼,可他连伸手去拽的力气都没了——方才那二十骑的影子还在眼前晃,盔甲上的冷光像淬了毒的刀尖子,扎得他眼眶发疼。空气中还残留着血腥味和铁锈气息,仿佛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仍未远去。
“世子!”徐永昌的喊杀声混着马蹄声撞进车厢,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却又近在耳畔,“前面林子有埋伏!”
朱高炽猛地抓住车壁,指节泛出青白。木壁粗粝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他却不敢松手。
他能听见车夫的鞭子抽得噼啪响,马脖子上的铜铃被颠得乱响,可车轮还是陷进了半人深的雪堆里。“快!快推!”徐永昌的声音带着破音,接着是士兵们粗重的喘息,积雪被踩碎的咯吱声,还有铁器相击的脆响,金属碰撞间迸发出火星,在雪地上一闪即逝。
“叮——”
一支箭“噗”地钉在车辕上,箭尾的羽毛沾着雪,颤巍巍的。朱高炽这才发现自己裤裆一片冰凉——不知是吓出来的汗,还是车底漏进来的雪水。湿冷贴着肌肤,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哆哆嗦嗦摸向腰间的玉佩,那是母妃亲手系的,说能保平安,可此刻触手一片冰硬,倒像块催命的铁。玉面温润早己不在,只剩下冰冷与坚硬。
“退!退到车后!”徐永昌吼了一嗓子,接着是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
朱高炽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只见徐永昌的盔甲上开了道血口子,暗红的血渗出来,在雪地上洇成刺眼的花。雪花落在伤口上,迅速被热气融化,又迅速结成一层薄冰。
二十骑里为首那人举着刀,刀面上刻着“靖难”二字,被雪水浸得模糊,可那刀势却狠辣得很,劈翻了三个护卫才收住。刀锋划过空气,带起一阵呼啸,夹杂着血沫飞溅,落在雪地上,像一串黑色的梅花。
“走!”朱高炽突然扯开嗓子尖叫,声音嘶哑而刺耳,“别管孤!快赶车!”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抄起车座下的铜炉砸向车帘。
铜炉砸在雪地上,火星子溅了满地,火炭滚落间点燃了几片枯叶,腾起一股焦糊味。车夫被吓了一跳,狠命抽了马一鞭子。
马车猛地一震,总算从雪堆里挣了出来,颠簸着往辽东城方向狂奔。马蹄踏碎冰层,溅起细雪如盐粒洒落。
等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雪幕里,为首的骑士才摘下头盔。他抹了把脸上的雪,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是李守义麾下的千总周铁牛。风吹动他的鬓角,带起几根潮湿的发丝,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令箭,“靖难”二字是陈恪昨夜亲手用刀刻的,此刻被血浸透,倒像天生就该长在这儿。
“收队。”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声音低沉而冷漠,“把燕王府的标记留下,其余的……”他眯眼望了望远处的车辙,“埋深点,别让野狗扒出来。”
陈恪在辽东镇衙的暖阁里收到消息时,正对着地图用炭笔做标记。炭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中,他停下笔,目光凝在广宁卫的位置。
赵廷玉掀开门帘进来,寒气裹着雪粒子扑了他一脸,冷冽的气息让屋内的炭火都显得格外温暖:“大人,周千总传信,朱高炽的护卫折了七个,马车跑散了三个轮子。”
陈恪的炭笔在“广宁卫”三个字上顿了顿。他想起昨夜和李守义在城楼上的对话——李守义摸着胡子笑:“陈大人要的是辽东兵的人心,可光靠流言不够,得让燕王府的刀扎进自己肉里。”现在看来,这把刀扎得够深。
他放下炭笔,指节抵着下巴,眼底浮起冷光:“把受伤的士兵名单整理出来,挑三个有妻儿的,送到医馆时让街坊们看着。”
“大人是要……”
“要让辽东的百姓知道,燕王府的粮车送的是沙子,燕王府的骑兵砍的是护边的兵。”陈恪站起身,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爆开,映得他眉眼分明。他嗅到炭火中飘出的一缕焦香,心中却己燃起另一团火焰。
“去把李将军请来,就说该给京城递折子了。”
京城的雪比辽东小些,可文华殿里的气氛比辽东的冰碴子还冷。建文帝把陈恪的八百里加急折子拍在龙案上,折子边角被他捏得发皱:“黄子澄,你说陈恪擅动边军?”
黄子澄跪在丹墀下,额角沁着细汗。他瞥了眼站在殿角的齐泰,见对方垂着眼不说话,咬了咬牙:“陛下,陈恪以伴读之身越权调兵,又散布流言中伤藩王,此风若长……”
“中伤?”建文帝冷笑一声,抓起案上另一封折子甩过去,“李守义的亲军证词里说,燕王府送来的粮米掺沙率三成,冬衣棉花薄得能透风——这是中伤?”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黄子澄脸上,“你说陈恪挑拨,那燕王府的骑兵在辽东劫杀朝廷命官,算不算谋逆?”
黄子澄的喉结动了动。他忽然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信,是北平来的,说朱高炽在辽东吃了大亏,燕王府的人恨得牙痒。
可他没想到陈恪动作这么快,不仅拿到了辽东兵的证词,连骑兵劫杀的现场都画了图附在折子后——图上的箭簇、带“燕”字的护心镜,件件都是铁证。
“陛下明鉴。”齐泰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得像块镇纸,“陈参赞此举虽越制,却是为北境安稳。若放任燕王府在辽东收买军心,日后……”他没再说下去,可殿里的人都明白,“靖难”二字就悬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建文帝沉默了片刻,突然伸手按在龙案上:“传旨,升李守义为辽东都指挥使,节制三卫兵马。陈恪……”他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加太子洗马衔,仍留辽东协理边务。”
“陛下!”黄子澄急得要磕头,却被建文帝抬手止住。
“另,着都察院派精干御史随陈恪赴辽东,查燕王府与地方勾结事宜。”建文帝站起身,龙袍在殿风里翻卷,风声掠过金砖地面,带来一丝凛冽之意,“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护着大明的边,朕就护着谁;谁要拆大明的台……”他的声音陡然一沉,“朕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陈恪在辽东镇衙接旨时,正看着工匠往新挂的“边防议事所”匾额上刷漆。红漆在雪光里亮得晃眼,他伸手摸了摸匾上的字,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漆,黏糊糊的像希望。
赵廷玉捧着圣旨从后头跑来,声音里带着笑:“大人,陛下准了设立议事所,还让都察院的人三日后到!”
“好。”陈恪望着匾上的字,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是京城来的,说殿试前夕,新科解元沈玉堂在客栈歇脚,夜里有人翻窗进去……他没看完就烧了,只记得最后一句:“试卷匣子被动了手脚。”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朱允炆登基时赐的,刻着“如朕亲临”。
雪又开始下了,不大,细粒子似的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陈恪望着远处的雪山,嘴角慢慢勾了起来——有些事,他早就在棋盘上布好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