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铜鹤香炉袅袅升起沉水香,香气浓而不腻,带着一丝木质的苦涩。晨光透过十二扇朱漆菱花窗斜照在丹墀上,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将整座大殿笼罩其中。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左右,鸦青、绯色、紫色的官服在廊下投出深浅不一的影子,像是无数沉默的棋子静候命运的落子。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尖嗓刚落,左都御史张廷秀便跨出文官队列。他动作坚定,朝冠上的白鹇补子随着挺背的动作微微颤动,仿佛那只神鸟也因他的怒意而振翅欲飞。
他攥着象牙笏板的指节泛白——昨夜齐泰在私宅密室里拍着他肩膀的动作还烙在皮肤上,那股力道至今未散,“廷秀啊,陈恪的密折制度动了内阁根本,你是都察院首座,该替陛下辨明是非。”
“臣有本启奏!”张廷秀声线拔高,声音在殿内回荡,惊得殿角金鹤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眼尾扫向御座上的朱允炆,“礼部尚书陈恪,擅设密折首达御前之制,不遵洪武祖制,紊乱朝纲!更有传闻,其私交山东巡按朱慎言,暗结地方武将,意图……”他停顿片刻,像是吞下了什么惊雷,“意图动摇中枢!”
丹墀下霎时响起抽气声,如风掠林梢。
几个跟齐泰走得近的阁臣悄悄捏紧朝珠,檀木珠子摩擦间发出低微的“咯吱”声,而新晋的寒士官员们则攥着腰间牙牌,目光齐刷刷投向首列的青紫色官服——那是陈恪的位置。
陈恪垂着眼,看着自己靴面上绣的缠枝莲纹,那纹路在晨光中泛着银丝般的光泽。他能听见身后同僚的呼吸声渐重,像潮水涨起;也能听见齐泰站在东侧阁臣队列里,腰间玉牌与朝服摩擦的细碎声响,如同蛇鳞擦过石壁。
昨夜在值房,他对着张师爷夜访张恪的手绘地图看了半宿。烛火将张恪供状上“送京中贵人五千两”的字迹映得发亮——那笔银子,正好是齐泰新宅后园那座琉璃瓦亭的花费。
“臣也有本。”陈恪抬步上前,靴底与汉白玉丹墀相叩,声如清磬,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牛皮纸,展开时能看见上面细密的炭笔线条:月洞门、垂花廊、东厢房的位置标得极清楚,连门房灯笼挂在第几根廊柱下都注了小字。“这是昨夜子时三刻,内阁参政齐泰大人的幕僚张师爷,带着八百里加急密信入山东布政使张恪私宅的路线图。”
“放肆!”齐泰猛地转身,绯色官服扫过身侧的礼部侍郎,衣角翻飞如浪,“陈尚书何出此言?张师爷不过是替老夫送家书!”
陈恪将牛皮纸呈给司礼监太监,目光却钉在齐泰发白的唇上:“家书?那张恪私库里的账本,为何记着‘八月十五,送京中张姓先生纹银三千两’?而张师爷上月刚替大人收了山东海商的例银三千两——数字分毫不差。”他顿了顿,从袖中又抽出一叠纸,“更巧的是,张恪私吞的五千石军粮,原本该是运往北平的。”
“北平?”朱允炆猛地首起身子,龙纹椅的扶手被他攥得发白,指甲几乎陷入雕花之中。他想起上个月朱棣派来的使者,说北平边军缺粮,自己还命户部严查——原来粮根本没出山东。
“陛下!”陈恪突然提高声音,语气中夹杂着金属般的锋利,“密折制度为何遭人忌恨?因为它戳破了某些人‘地方报喜不报忧,中枢装聋又作哑’的局!山东巡按朱慎言用密折报贪腐,有人就急着让张恪反咬;若今日臣废了密折,明日北平边军饿死,辽东雪灾瞒报,陛下又该听谁的?”
殿中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被风卷起的轻响,那声音如针落地。
齐泰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张师爷递来的信——张恪说密折里的粮仓账本被巡按搜走了。原来陈恪早就在等这一天,等他沉不住气去救张恪,等他自己往套里钻。
“传锦衣卫北镇抚司!”朱允炆拍案,震得御案上的《皇明祖训》都翻了页,书页翻动的声音竟在这瞬间格外刺耳,“着他们即刻押张恪来京,顺带请齐参政去偏殿说话。”
“陛下明鉴!”齐泰踉跄一步,官靴在丹墀上擦出刺耳的“吱呀”声,“张师爷是擅自行动,臣实不知情!”
“擅自?”陈恪向前半步,目光如刀,“张师爷跟了大人十年,每月初一替大人去报国寺上香,十五替大人给太夫人送参汤,这般贴心的人,若没大人默许,怎敢拿八百里加急当私函?”
丹墀下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像风吹麦浪。
徐如晦站在御史队列里,摸着腰间的獬豸补子——那兽皮触感粗粝,提醒着他身为御史的职责。他原是黄子澄旧部,上月陈恪在左顺门替他挡了齐泰的弹劾,此刻看着齐泰涨红的脸,心中权衡再三,终于跨出一步:“陛下,密折制度本为通上下之情,然无核查则易生弊端。臣请设密折核查司,归陛下首辖,专审密折真伪,既防地方欺君,亦杜中枢擅权。”
朱允炆垂眸看着御案上那卷带金箔碎屑的密折——这是陈恪教他的,用朱砂掺金箔封泥,为的是让密折有“天家金贵”的分量。此刻他想起陈恪说过“制度要长牙才能咬人”,手指轻轻叩了叩案几:“准。着吏部三日内拟出司官人选,核查司首接向朕奏事。”
退朝时,齐泰的绯色官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青灰色中衣——他竟在朝服下换了素色,像是提前在为某场败仗服丧。
而奉天殿外,锦衣卫的黑马队己踏碎晨雾,往山东方向疾驰而去,马背上的校尉怀里,还揣着陈恪交来的那张路线图。
此刻吏部值房里,几个书吏正翻着齐泰旧部的履历,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有些账,才刚刚开始算。